三
“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记者:您现在也已经是“90后”了,可是看您的作品,无论书画还是文章,风格总在悄悄调整中,这是顺其自然还是有意为之?关心绘画的人大多知道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他这个到晚年开始变法的“法”指的是什么,又如何去“变”,却似乎很少有人能说清楚,您是如何解读的。
韩羽:嗯,我确实一直在调整,其实每个人随着时间推移,都会起变化,从小儿到老叟,虽然你说不好如何界定哪天算小哪天算大哪天又变老,可是变化总在不知不觉间。还有一种是故意的变,比如现在很多人整容,鼻子眼睛都不是原来的样了,有的变好看些,有的更丑了,最怕是学了《聊斋志异》中的陆判,把别人的脑袋割下来,换到另一个人身上,太吓人。所以变之前一定要头脑清醒,切莫盲目跟风模仿。至于很多人都会说到的齐白石的衰年变法,大多只说他在技巧上学了谁,发生了何种样貌的变化,事实上,他的变化不在“技”,而在“道”。
齐白石50岁那年,他在端午节画了一幅画《菖蒲蟾蜍》,一眼望去,平平无奇,一个癞蛤蟆,一根菖蒲,这一类的画法极其多见。藤萝花草配个昆虫花鸟,画面显得活泛些而已。画中隐约有条黑线,一头拴着癞蛤蟆的腿,一头拴在菖蒲上。我不禁大笑:“癞蛤蟆被拘留了。”一幅无趣之画进化到有趣,居然一条绳子就够了,再探究便可发现,这画虽有趣,却是临摹扬州八怪之一李复堂的作品,甚至连诗都抄录一遍:“小园花色尽堪夸,今岁端阳节在家。却笑老夫无处躲,人皆寻我画蛤蟆。”知天命之年仿画此画,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一样顽皮的场景,这既可爱又讨嫌的顽皮之气便是童趣。而我想拿来做对比的另一幅画作,则是白石老人91岁所做《青蛙》,画面和前一幅很有几分相似,不过是癞蛤蟆变作青蛙,小绳儿变作了无意中牵绊住青蛙的水草茎儿。这一变,正像《论语》上那句话:“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青蛙自然比癞蛤蟆招人喜欢,绳儿到水草的变化才是神来之笔。前者是童趣,后者是天趣,四十一年才有了的这点“趣”变,才是衰年变法的“法”之所在吧。
记者:提到齐白石,似乎总少不了那句“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个似与不似的“度”在哪里?“间”又做何解呢?
韩羽:关于“似与不似之间”这个话题,我在郎绍君《齐白石研究》里读到过一段话,“似与不似之间”者,本来是董其昌的话头,所谓“太似不得,不似亦不得”,要处于“似与不似之间”是也。而后,恽寿平接过这个话茬,所谓“其似则近俗,不似则离形”是也。但集大成的,还是王文治。王文治在观赏了董其昌的临古帖后题道:“其似与不似之间,乃是一大入处。似者,践其形也;不似者,副其神也。形与神在若接若不接之间,而真消息出焉。”所以,“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一定是齐白石最早说的,不过要表达的意思类似,不必深究。就字面上看,似乎说的只是绘画技巧,事实上,早已扩充到作者与读者互动的层面。
任何一个作品,绘画也好,书法也罢,抑或是诗歌、小说等艺术创作,什么叫做完整?画出来,写出来,印出来摆在那里,没经过读者鉴定以前,只能算是半成品,只有读者欣赏过并且和作者互动后的结果,才能算是成品。也就是说任何一部作品它都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努力,共同创造的。比如文学创作,你写的书,必须留有空间,不能大白话说透,否则就成了让人猜谜,谜面一出,谜底也掉出来,谁还会有猜的兴趣。但是,又不能全无提示,让人胡猜乱猜,要有线索划范围。
如此说来,这个“间”字在此处的意思似乎就明白了,就是你留给读者思绪的跑马场,驰骋空间越大,马跑得越酣畅淋漓,但同时又要“知止而后有定”,这个“知止”就是在哪儿停,这个需要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过犹不及。要想做到这一步,需要看创作者与欣赏者的艺术修养功夫,由“技”而“道”了。(河北日报记者韩莉)(本版图片均由河北日报记者张昊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