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是崖石。没有几个人能够攀爬到崖石上,更没有几个人能够在崖石上生活,但是也正因此,崖石成为仰望的珍宝。两千多年来,人们对英雄的怀念,是绵绵不绝的易水,更是壁立千仞的崖石。
一
相对于软弱短暂的肉身,石是坚固恒远的经典象征,深为奢望长久的人们所期待和依赖。
也许是因为从小长在太行山下的缘故,石头看得多了,早年间便不怎么喜欢石头。这些年来,还是因为石头看得多的缘故,却越来越喜欢石头了。到保定的第一天,我和朋友在城里闲逛。看过了直隶总督署,就听出租车司机师傅的建议去了钟楼——据他说那里除了钟,还有一块赫赫有名的石头,叫大列瓜。“沧州的狮子定州的塔,保定府的大列瓜。”师傅嘎嘣脆地背着顺口溜。
钟在二楼,一楼售票,票价五元。钟楼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鸣霜楼”。
钟是原来的么?
是。售票阿姨说。
大列瓜呢?
也是真的。她笑吟吟地朗声道:都是真的!
斑斑驳驳的红漆木楼梯台阶极陡,比平常的台阶高一倍的样子,还是稍微向下抹坡的,颇有险度。我们颤颤巍巍地上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座大钟。这钟据史载造于1181年,已经将近千年了。文字介绍:此钟是以生铁为原料,采用无模铸造法浇铸而成。千百年来,它经受了无数次的撞击和风雨沧桑……这沧桑都挂在它的身上,有些斑驳的佛像和八卦纹饰简洁拙朴。以手叩钟,清脆悦耳。
我更感兴趣的是那块石头。目光逡巡一周,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它。它卧在一个矮矮的台架上,下面铺着红衬,越发显得乌黑发亮。摸过它的人一定非常非常多吧。“大列瓜”,我喜欢这个亲切的昵称,仿佛它是可口的水果。关于它的介绍,我也原封不动地抄下来一段:“相传,大列瓜本是战国时期燕赵两国的界石,名‘列国石’,位于保定南大街路西墙根下,人们管它叫‘大列瓜’,久而久之,民间对其有许多神奇的传说使其更负盛名。”
什么传说呢?一说是二郎担山的时候留下来的一个扁担楔,另一说我最折服,说是这块石头在地上刚刚被发现的时候,是没有底的,也就是说你怎么刨都刨不出来的。坊间流传:民国初期,人称“保定王”的大军阀曹锟在保定担任直隶督军,和这块石头较上了劲,说:“我就不信,这块小小的顽石竟没有底。”于是派人刨了好多天,越刨石头越大,终究还是没有把它刨出来。却原来,此石不是孤石,而是一座古潜山的峰尖,它下面有一座山呢……民间就是这么有智慧,总是能有效地把端庄古板的官方立场再度进行诠释或者解构,以极富想象力的方式。
相对于软弱短暂的肉身,石是坚固恒远的经典象征,深为奢望长久的人们所期待和依赖。突然想到,明天的行程是清西陵,一定会看到更多的石头。不由得便想起了三年前在清东陵看石像生的情形来。
二
石像生,石像生,石像自是岿然不动,那“生”是什么呢?除了这些活生生的人,还有什么最能意味“生”呢?生动,生机,生气勃勃,生生不息?
那天中午,漫长的车程终于告一段落,我们来到了清东陵。盛夏的天气,本来一下车就会热浪滚滚,但在东陵却是凉快的。远远地就看见了两座山夹着一个山口,当地的朋友——在清东陵工作多年的专家汪雅克先生介绍,这山口叫龙门口,过了龙门口就是一泓大湖,汪雅克说这是龙门湖,是天然形成的。有山有水的地方,能不凉快么?
在孝陵石牌坊前面站定,汪雅克一一指给我们看:金星山形如覆钟,端拱正南,如持笏朝揖,在风水上是朝山。陵寝与朝山之间的小山名为影壁山,似玉案前横,可凭可依,在风水上是案山。陵寝后面紧紧依附的山名为昌瑞山,玉陛金阙,锦屏翠障,在风水上为靠山。众山形成了拱卫、环抱、朝揖之势,且又有马兰河、西大河清水汩汩,碧流殷殷,实在是皇家陵寝的吉祥宝地。
风水之事我一向不通。于我而言,这两个字过于玄幻且遥远。让我觉得亲近的是那条神道,即连接朝山、案山和靠山之间的那条路。从朝山到靠山有八公里距离,为了让这三山气势恢宏地联系在一起,同时又有实际的功用,神道便被设计者呈现了出来——忽然明白了神道为什么叫神道,在将逝者抬向陵寝的路上,人在两边走,中间是棺木,棺木里是抛离了沉重肉身的神灵,这路就是神道。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空旷的路了,我在那神道上慢慢地走着,给双腿放假。走着,走着,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排石像生。汪雅克说孝陵石像生共18对,当地老百姓俗称“孝陵十八对”。其中文臣3对、武将3对、站卧马各1对、站坐麒麟各1对、站卧象各1对、站卧骆驼各1对、站坐狻猊各1对、站坐狮子各1对。那些兽们为什么要站坐或者站卧各一对呢?汪雅克笑答:“站的值白班,坐的卧的值夜班。它们也得轮休啊。”
石人也就罢了,我只爱看这些石兽。满族人是马上得天下,自然得有马。这马仿佛随时会撒蹄子跑起来似的。把手伸到马的嘴巴下,仿佛能感觉到它粗重的呼吸。还有骆驼,这骆驼比我在沙漠里见到的要考究,要漂亮,驼峰柔和,乖顺可爱。还有狮子,张牙舞爪,瞠目咆哮,凶猛强悍,粗犷威武。我最爱的是那大象。矮墩墩的脚,壮实实的身子,长长的鼻子,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尾巴也小小的,紧紧地贴着臀。它身上已经有好几道裂出的石纹,却并不显得沧桑,反而让它更加憨厚雄浑,真实可亲……我一一走过,用手摸着它们的身体。它们都是热的。这盛夏的天气,是阳光晒热了它们。不过也许它们本身就是热的,谁知道呢?
它们都是清早期的石雕作品,轮廓简明,线条遒劲,造型朴拙,颇有汉风,但比汉朝的又精致了些,华丽了些,多了些人间烟火——在站象下面,我驻足。这里有几个摆摊的,是村妇村夫,汪雅克说这些人就住在附近,都是给他们的祖宗守陵的人,代代相传到如今。我看着他们。男人们穿着寻常的白汗褂,女人们穿着艳丽的衣裙,怀里的婴儿只是围着个花花绿绿的肚兜。在这阔大的陵园里,他们自顾自地坐在那里说笑着,悠游自在,气定神闲。不时地,他们会看一眼我们这些外人——我们这些闯到他们守护之地的人,可不都是外人么?摊子上的货物有风车,有糖果,也有新鲜的水果。我问那村妇水果是什么,她答:“李子呀,新鲜的李子,五块钱一斤。”
三
作为一个浸泡文字多年的人,在旅游资料里读到这样优美雅致的专业文字,我也忍不住要赞叹。真是讲究,还饱含情感,而这情感的表达又很内敛,且因为内敛而更为动人。
天气很好。蓝天映衬着琉璃翠柏,明艳耀目。如果不是那种近乎苍茫的阔大和静穆,这里简直不像是个陵寝之地。自然处处有石。因是帝王之陵,石的呈现在这里便显得更为庄严、浩大和华丽。石拱桥,石五供,牌坊,华表,碑亭……满目皆石,无一不石。而在崇陵的地宫里,最常见的则是青白石:月牙影壁的外层为青白石料,隧道券和闪当券的平水墙下肩是青白石角柱,头道门洞券和明堂券也是青白石。“巨大的石料在空中相互撑托,彼此倚靠,对接严密,细面平滑。”而地宫四道石门的门楼,也各用巨大的青白石制成:“雕有脊、吻、瓦垄、勾、滴等。门垛为马蹄柱形,底部雕有佛轮,上部雕有高山、浮云和净瓶,工艺精巧,繁简得当。”
引号里的文字均摘录于主办方所提供的资料《清西陵纵横》,一叠厚厚的资料里,这是我最心仪的一本,编著者是陈宝蓉,于1985年著述完成,1987年6月出版第1版,印刷三万九千册,1998年5月第2版,距今也有将近二十年。这本书装帧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但是内容翔实,信息丰富,笔墨简净,极具美感。比如写到昌陵隆恩殿的地面是紫花石铺墁,原文如下:“紫花石又称豆瓣石,产于河南,每块呈正方形,边长六十二厘米,磨光烫蜡,不滑不涩,砖缝如线,平亮如砥。石面呈黄色,缀以天然形成的紫色花纹图案,其状如竹笋,似春蚕,若芙蓉……观者莫不惊诧自然造物之神奇。更值朝日渐入或夕阳轻镀时分,门窗摇曳晃动,光线若明若暗,整个地面如同一块巨大的黄色的玻璃板,映入无数紫蝶翩翩起舞之倒影……”
作为一个浸泡文字多年的人,在旅游资料里读到这样优美雅致的专业文字,我也忍不住要赞叹。真是讲究,还饱含情感,而这情感的表达又很内敛,且因为内敛而更为动人。顺便上网搜了一下她的名字,还看到一则有趣的史料,为她署名所写,说的就是崇陵地宫的事:1980年春天,她在雍正泰陵月牙城的照壁前右下角发现了一个盗洞,以为泰陵地宫被盗,就向省里做了报告,省里又报告给了国家文物局。一周后,国家文物局通过了《关于抢救挖掘泰陵地宫的申请》,工程立马开始了。可是在挖到地宫前面的第一道屏障金刚墙时,盗洞痕迹消失。这证明地宫没有被盗通,墓室内的文物没有丢失。他们欢呼雀跃,因为再挖下去,“那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具有很高的历史研究价值……说不定这次挖掘成果能被评为1980年度考古新发现。”可是国家文物局责令他们回填。原来,按照规矩,没有被盗的陵就不能挖掘,被盗的陵可以进行抢救性挖掘。
后来发现崇陵被盗了,文物工作者对其进行了抢救性挖掘,西陵也有清理出来可供人观赏的地宫了!
四
作为一个最凡俗不过的人,我也只是崖石的仰望者。其实,蒲苇又何尝不是磐石?很多东西,本质上都是磐石啊。
“风萧萧兮易水寒”,易县得名于易水。此行易水不见,却见了易水湖。阳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不寒。
荆轲的故事早已邈远,但是在故事的发生地易县,他的留存却是时可见闻。除了人人皆吟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还有“白虹贯日”。《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言:“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易水河边,至今有一村名为北白虹。
一想到荆轲,跳进我脑子里的事物,除了剑,就是石头。他的意志是石头,樊於期奉献出的那颗头颅,也是石头。燕太子对他的信任是石头吗?《史记》言:“于是太子预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轲。燕国有勇士秦武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武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有改悔,乃复请之曰:‘日以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丹请得先遣秦武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一个疑字,易水寒彻。也因此,这个故事更具有真实性,更让人信服。而荆轲后面的行为也才更有力量:“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荆轲是河南鹤壁淇县人,春秋时期齐国大夫庆封的后代。难以想象他怎样从豫北游历到河北——如今的高铁真是快捷,我从郑州到保定也不过两个小时,但那时候,荆轲走这一段路,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他到了燕国,由田光推荐给太子丹,便走上了慷慨的不归路。他死后,太子丹生日无多,燕国也没有更长久。高渐离隐姓埋名做酒仆,终因“击筑”而暴露了自己,后来秦始皇找到他,熏瞎了他的双眼,让他为自己“击筑”。他完全可以凭借此技为自己落个善终,但是他没有。他深藏着滚烫的刺客之魂,“举筑扑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
荆轲墓有多种说法,身为河南人,我当然更倾向于让他回到故乡。据《中国名人名胜大辞典》记载,荆轲墓在淇县南一公里折胫河北岸,墓呈金字塔形土冢,高六米,占地约三十平方米,墓北有观音堂庙,庙碑刻亦记“荆轲墓,庙南”字样。1929年,淇县师范学校校长李道三曾盗掘此冢,内有水,颇寒冷。李从中盗获古剑一把,长三尺,铜锈斑驳,擦拭之后寒光逼人,李道三将剑据为私有,现下落不明。
英雄是崖石。没有几个人能够攀爬到崖石上,更没有几个人能够在崖石上生活,但是也正因此,崖石成为仰望的珍宝。两千多年来,人们对英雄的怀念,是绵绵不绝的易水,更是壁立千仞的崖石。
作为一个最凡俗不过的人,我也只是崖石的仰望者。于我而言,最亲切的石头是颈上的和田玉平安扣和腕上的翡翠手串,最文学的石头是《孔雀东南飞》中的诗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爱情的誓言,也是爱情的意志。其实,蒲苇又何尝不是磐石?很多东西,本质上都是磐石啊。(图片除标注外均为清西陵 乔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