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风|马兰花开
太行风|马兰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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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与现在,此刻与未来,像是被某种神奇、宏大的力量所牵引,如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胭脂河,似叠叠青石亿万年构成了太行山,过往时空的一次次小小迁跃,造就了今天的沧海桑田。
青年革命者邓拓来到深山中的马兰村时,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自己的女儿还会回到这里,并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这片养育了革命者的土地;邓小岚也不会想到,自己生在太行、长在太行,最终还会与这里的山脉融为一体;马兰小学的孩子们更不会想到,他们那稚嫩的、清脆的童音,会飞出层峦叠嶂的群山,飞向北京,飞向冬奥,又顺着电波飞到奥林匹亚山,与奥运圣火共同点亮世界。
世界是相通的,命运是共同的。在博大的世界面前,人类休戚与共。
2月4日晚,第二十四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在北京国家体育场举行。这是马兰花合唱团用希腊语在开幕式上歌唱。新华社发
一
这支八路军小分队在办着一份叫《抗敌报》的报纸,这是一群既拿枪又拿笔的小伙子,也是一群既干练又不乏孩子纯真的年轻人。而那十几匹骡子翻山绕梁驮来的是一个“印刷厂”。
1939年春,山西五台山至河北阜平的山间小道上,由远及近,蜿蜿蜒蜒,行进着一支单薄而又奇特的队伍。单薄在于人不多,百十号人镶嵌于莽莽苍苍中,似一串缓慢跳动的稀疏音符;奇特在于队伍中十几匹骡子的所驮之物,既不像武器更不像农具,古古怪怪又极为沉重。蹄声踏踏,小心翼翼,人们显得很紧张,时不时会检查一下骡背之物,唯恐有个闪失。为首的是位身材清瘦、目光炯炯的年轻人,他一会儿队前,一会儿队尾,叮嘱这个帮帮那个,间或疾步攀上高处,纵目眺望。因有他们的存在,山谷中的氛围变得异常凝重,偶尔出现的鸟叫声都有些急促,像在替他们揪心。
几经奔波,几番迂回,小分队终于抵达目的地——河北阜平县城西南方向约三十公里处,一个叫作马兰的小山村。小村被群山包裹,地势隐蔽,群众基础好,小分队的工作得以迅速展开。他们的到来,为马兰带来了新血液、新思想、新视野,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犹如寒冷的冬夜燃起一堆熊熊篝火,每个人都被烤得暖洋洋的。
很快,村民们得知,这支八路军小分队在办着一份叫《抗敌报》的报纸,这是一群既拿枪又拿笔的小伙子,也是一群既干练又不乏孩子纯真的年轻人。而那十几匹骡子翻山绕梁驮来的是一个“印刷厂”。祖祖辈辈被大山围困的村民们,没几个识得报纸上的字,但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心头是敞亮的,他们知道,这些年轻人办的是正事,是大事。带领这支年轻队伍的人,叫邓拓。村民们又听说,邓拓本不叫邓拓,叫邓子健,至于为什么改名,大伙尚不晓得。
邓拓自己当然清楚。
子健,是父母为他起的名,本是希望孩子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过一生。然而,在这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如此简单的期望,想实现却那么艰难。三年前,邓子健从敌人的监狱脱身,随即奔赴晋察冀根据地。似鸟归林,如鱼入海,他十分激动,为表示将开拓新生活,开创新天地,遂改名邓拓。
这天清晨,为创作一篇檄文,奋笔疾书了整夜的邓拓,疲惫地从暂住的老乡家里出来,在料峭的晨风中稍作停顿,而后裹紧衣服,缓步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有红日正从东方的山巅一寸一寸升起,缓慢但执着,万道霞光将山脊镀上了一抹红色。一路攀爬间,赶跑了寒意,当一轮旭日点亮群山时,暖意已在他的周身弥散开来。极目远眺,在那缥缥缈缈的山岚之间,他仿佛看到一幅色彩斑斓的巨画,正被一只隐形的大手一笔笔勾勒呈现……
办报的条件很艰苦。
抗战的条件更艰苦。
再艰苦,只要希望在,一切就在。美好的愿景,在年轻的邓拓心中迅速萌芽,茁壮向上。
这是一群注定要改变中国命运的年轻人。他们像补天的女娲,他们像追日的夸父,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不惜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如今的马兰小学。尚未摄
二
像大山深处的一簇马兰花,《晋察冀日报》将根系深深扎入贫瘠的土壤,在汲取人民赋予的力量之后,努力舒展,葱郁生长……
1940年11月,《抗敌报》改名《晋察冀日报》,邓拓任社长、总编。
像大山深处的一簇马兰花,《晋察冀日报》将根系深深扎入贫瘠的土壤,在汲取人民赋予的力量之后,努力舒展,葱郁生长,将怒放的花朵献给绵延的太行山脉,献给养育自己的父老乡亲,献给前线为国厮杀的战友们,给抗日军民带去了激情与斗志,温暖与希望。
战火硝烟中办报,其艰难可想而知。然而,再艰难也要砥砺前行。
由于日军的疯狂“扫荡”,邓拓等人办报的过程危机四伏,出现敌情就随时转移,相对稳定就出大报,出不了大报出小报,出不了正报出外报,出不了两版就出一版,重要的事件及时出《号外》,没有白报纸就用土黄纸……在大山的掩护下,在兜兜转转、走走停停中,他们完成一篇又一篇斗志激昂的文字。
转眼到了1943年冬天,再有两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苦熬严寒,善良的人们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有消息说,敌人近期又要进山“扫荡”,妄图将《晋察冀日报》扼杀在群山之中。邓拓和战友们在马兰村老乡们的帮助下,携带印刷器材,一边迅速隐蔽,一边坚持办报。
大雪纷飞,山峦静默。
马兰村外矗立的铁贯山——一座由整块花岗岩组成的山峰,远看像戴了一顶毛茸茸的白棉帽,冷峻地俯视着踏雪摸来的日军。侵略者的铁蹄,在山间洁白的道路上留下纷杂的印记,犹如偷袭马兰的一群饿狼踏出的爪痕,更像路旁山坡淌下的愤懑泪滴。
在这冰天雪地的太行深山中,马兰的父老乡亲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铸就了一道保护报社那群年轻人和印刷机器的钢铁城墙。十九位村民不幸被捕。但这十九位同胞啊,面对敌人的死亡威胁,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为了那些印报的八路军战士,为了那张他们深知其重要性的报纸,不约而同选择了缄口不言,最终献出宝贵的生命。杀戮,是一个个进行的,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过程中,马兰这个小小山村培育出的信念与精神,绵绵太行锻造出的钢筋与铁骨,使十九位勇士没有一人向敌人吐露半点信息。他们的血喷薄而出,像滚烫的铁水,融化僵硬的大地,渗入冰冷的岩层,将太行山脉牢牢地凝聚在了一起。
山风呜咽,群峰低垂。
在这残酷的斗争环境下,邓拓和妻子丁一岚的爱情结晶诞生了。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在大山的守护下成长。为减小目标、分散转移,即将临产的丁一岚没有跟邓拓一起行动,而是独自留在深山之中的一处山洞里,以顽强的意志,克服严酷的生存环境,成功躲过了敌人的“扫荡”。之后,报社派人来接她,归队途中,路过城南庄镇的易家庄村,在废弃的一间破屋子里,她和邓拓的孩子降临人间。
这个在天寒地冻中出生的小姑娘,这个在艰苦卓绝中出生的小姑娘啊,谁能想到,她的这声啼哭,在几十年过后,会幻化成清脆嘹亮的歌声,在太行山脉中如云飘荡,如水流淌。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哭之时,母亲丁一岚也无法预料,明天,后天,乃至更远的未来,脚下这片土地,身边这些山峦,将会发生何等改变。
几个月后,新一年的暖风吹进了马兰,在这个饱经创伤的小山村里,晋察冀日报社印刷出版了中国出版史上的第一版《毛泽东选集》。
马兰,因此载入中国红色革命史册。
那时,山峦已悄悄变换了颜色,那些知名不知名的山花,绚烂绽放。
然而,偌大的中国,依旧在血雨腥风的斗争中艰难跋涉。
马兰小学内宽敞的音乐教室。尚未摄
三
青年革命者邓拓来到深山中的马兰村时,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自己的女儿还会回到这里,并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这片养育了革命者的土地……
岁月的步伐时而沉重,时而轻快,但始终如一地前进着。星移斗转,几十个春秋在人们的悲欢离合中变成了追忆。
如今的马兰小学所在地,曾经是岔河中学。二十三年前,马兰村属于岔河行政村的一个自然村,如今,马兰成为行政村名,岔河还原为一个自然村,地理位置没变,变的是在人们心中的位置。
改变,是这个时代的核心话题。
如今的马兰,城里有的这里一样不缺,还拥有让城市人流连忘返的新鲜空气、自然风光,大山里的人们,观念也悄然转变,不再羡慕拥堵喧嚣的城市生活。
铁贯清韵,兰凝沁香。身居北京的邓小岚,无时无刻不心系着太行深处的老区。2004年,邓小岚出资为马兰小学的孩子们购买乐器,并担任音乐教师,组建马兰小乐队,孩子们亲切地叫她“邓老师”。多年来,邓老师每月往返于北京与马兰之间,辅导孩子们音乐知识,她一直期待着有一天孩子们能够自信地站在舞台上表演。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邓老师的辛勤耕耘下,马兰小乐队迅速成长。2008年10月,邓小岚带着马兰小乐队第一次走出大山,来到北京中山公园举办小型音乐会,到场的很多观众都是原《晋察冀日报》的老编辑、老记者;2010年8月受邀到北京参加全国优秀特长生选拔赛开幕式演出,受到教育部领导好评……
当年,邓拓夫妻给孩子起名邓小岚之后,斗争环境愈加残酷,晋察冀日报社不得不在频繁转移中坚持办报,孩子太小,无法照料,夫妻俩只得忍痛将孩子寄养在老乡家里——距马兰村最近的麻棚村村长陈守元夫妇,待孩子如亲闺女。
那时的太行山区,贫瘠,荒芜,苦寒,因日寇的存在,外加凶险。
那时的太行老乡,淳朴,憨厚,倔强,因报社的到来,热血滚烫。
质朴的人们,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子弟兵,用自己的血肉养育八路军的骨血,在陈守元夫妇的精心呵护下,邓小岚健康成长,直到1946年春,革命形势好转,才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麻棚村,马兰村,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土地,这里的人们,像一幅幅版画,深深镌刻在了邓小岚的心上。多年以后,母亲丁一岚送给邓小岚一枚图章,上面刻着直抵人心的四个字:马兰后人。
邓小岚,就是马兰后人。
这位后人,也在时刻挂念着马兰,挂念这里的山山水水,挂念这里的父老乡亲。这种情感,跨越时空距离,如一根坚韧的丝线,将彼此牢牢拴在一起。退休后,邓小岚开始频繁往来北京与马兰之间。2003年的清明节,为给1943年反“扫荡”中牺牲的革命烈士扫墓,为纪念“马兰惨案”发生60周年,邓小岚再次回到马兰。在流水清冽的胭脂河畔,她偶遇一群村里的孩子,见他们一个个天真活泼的样子,邓小岚很高兴,想请孩子们唱首歌听听,她喜欢听那种天籁般的童音,喜欢清脆的歌声在山谷间萦绕。令她没想到的是,孩子们根本不会唱歌,或者说,无法完整唱出哪怕最经典的一首儿歌。再去村里的学校一看,条件简陋、设备缺乏得令人心酸。
二十一世纪,是互联互通的新世纪,是中华民族实现再次腾飞的世纪,大山深处的孩子们还是这么闭塞,还是这么困顿,小小的马兰村,还是这么默默无闻地徘徊在温饱线上,邓小岚又怎能不心痛呢。
她暗暗发誓,一定尽己所能,为被大山围困的故土做点事情,让马兰的孩子们学会弹琴唱歌!
邓小岚自幼热爱音乐,她相信音乐是打开心灵的钥匙,大山里的孩子们学会了音乐,一定会激发创造美好生活的动力。她将一颗真挚的赤子心、一腔沸腾的热血献给马兰,献给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马兰花合唱团。
四
君已见,小山窝变成世外桃源;君已见,莽莽太行山花烂漫。你,我,他,千千万万的人们,正在花丛中展露笑靥。
马兰花合唱团的孩子们,以天籁之音拨动了世人心弦,人们期待知晓更多来自太行山脉的信息,《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特意前来采访。
一行人先是去的马兰新区,这里距马兰小学走路不过十分钟。
马兰行政村由二十多个小自然村组成,曾经,这些小小的自然村零零散散、憨憨拙拙地撒落在东西长二十五里地的山沟中,村民大多外出打工,剩下的老弱妇幼只能在稀缺、贫瘠的土地上苦苦挣扎,生活境遇十分困难。为让人们彻底摆脱贫困,阜平采用易地搬迁的办法,在原村址东北方向建成了马兰新区。村民们告别低矮破旧的老屋,搬进干净整洁的楼房,成为依山傍水的“城里人”。
走进马兰新区,一幢幢新楼矗立眼前,颜色漂亮,样式一致。终于找到目标单元楼——合唱团小团员王希诺家。进楼之前,有人发现楼西侧的柏油路旁有几个孩子在玩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又发现二十多个粮囤憨憨地戳在路边空地上,每个都被黄灿灿的玉米撑得胀鼓鼓的,像守在那里的一排壮汉,让人很安心。一问,原是人们住上了楼房,老村周围的田地并没荒废,除去栽果树、建蘑菇大棚外,那些边边角角不成规则的坡地,就种上了玉米。丰收了,人在楼上住,玉米没地方放,社区专门辟出一块空地来,让家家户户存放粮囤。
山村传统与城镇品质,在这里实现了完美结合。
王希诺一家四口人,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其中一间卧室将床改成了平房的大炕样式,虽是木制的,看着挺牢固,想必睡在上面会很踏实。
王希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眸子中满是灵气,去过北京,献歌冬奥,孩子的格局早被打开,一群陌生人进来问东问西,也不紧张,对答如流还极富个性。
“将来,还想不想继续唱歌?”记者问小希诺。
“不想。”孩子干脆地回答。
不由心中一惊。孩子显然不按套路出牌啊。
“那,你长大后想干什么?”记者又问。
“我想当一名体育老师。”
哦,原来如此。这就是冬奥会以及冬奥健儿们给孩子留下的永恒记忆吧。
从王希诺的家中出来,我们又去了合唱团另一位小团员家中……
当我敲击出上面这些文字时,内心却翻滚着万顷波涛。2022年3月22日的下午,这篇短文尚在我的脑海酝酿,噩耗传来——3月19日下午,邓小岚女士在马兰村做音乐节准备时,突发脑血栓,经医治无效,于3月21日晚在北京天坛医院溘然离世,享年七十九岁。
“北京榜样”邓小岚,离我们远去。
十八年的坚守,太行山的女儿邓小岚,融入她深爱的山峦之中。
君已见,小山窝变成世外桃源;君已见,莽莽太行山花烂漫。你,我,他,千千万万的人们,正在花丛中展露笑靥。 (尚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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