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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北·河北人文地理解读|戏曲篇(下):“声声”不息

2021-12-02 05:02:09 来源:河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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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于燕赵大地的艺术,充满了浓烈的地域气息,“慷慨悲歌”、“声声”不息。

尤其在中国戏曲史上,这里留下了极富人道主义精神的《窦娥冤》,也创作出代表人民抗争精神的《杨三姐告状》,一部部经典跨越时空,回绕不绝。

一代代燕赵戏曲人,通过传统的、现代的、科学的、个性的传授方式,将浸透着燕赵气质和艺术家个人气质的戏曲艺术传播到全国乃至世界。

正定县常山影剧院演出评剧版《墙头马上》。 新华社发(陈其保摄)

戏中味

传统戏:老剧目尽显燕赵底蕴

2020年11月23日,石家庄精英剧场,河北梆子演唱会。

河北梆子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彭蕙蘅正在表演《窦娥冤》。

当她唱到“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时,激越的唱腔令全场观众为之动容。

“400多年了,这部剧穿越了时空,至今还有这样的感染力,不得不说魅力非凡。”原河北师范大学博导、元曲研究所所长杨栋感慨。

《窦娥冤》主要讲述了女主人公窦娥童年被卖、婚后守寡,遭人陷害被屈打成招又被斩的凄惨经历。

“这部剧原名《感天动地窦娥冤》,作者关汉卿是河北祁州人(今安国)。这部剧作为中国元杂剧的典范,是我国杂剧创作史上的巅峰之作,也是中国悲剧艺术上的高峰。”杨栋说,“这部剧的台词非常凝练,语言表达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生动,通俗,看似简单,实则每个字词都经过锤炼。”

“窦娥在被官府严刑逼供时唱道: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挨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尤其是后三句短短九个字,画面感太强了,让人听来头皮发麻。台词是戏剧非常重要的表现手段,用语言打动人、震撼人,这部剧做到了。”杨栋认为。

生活中,人们至今还常用“比窦娥还冤”“六月飞雪”等来形容不公遭遇,可见《窦娥冤》这部剧深入人心。资料显示,近现代曾有80多个剧种演绎过《窦娥冤》,这部剧的广泛群众基础可见一斑。

“六月飞雪、血溅白练、大旱三年三个夸张大胆且迷幻的设计,令这部剧超越了现实。六月飞雪的设计出自‘邹衍下狱’,大旱三年出自‘东海孝妇’,但是经过作者前面的故事铺垫,窦娥的三桩誓愿以诗的语言、戏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反映出生命的可贵本质与当时生命低贱的现实的鲜明对比。这种超现实的情节控诉,凸显了窦娥对生的执着、对死的不甘,使作品的悲剧氛围更加浓厚,也使这部剧更加震撼人心。”河北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副院长赵惠芬说。

艺术,只有贴近生活和人民,生命力才会旺盛。早在数百年前,关汉卿就发现了这一点,并将其贯穿于作品中。

这部剧除了主角窦娥,每个人物都个性鲜明。

放高利贷的蔡婆在窦天章抵押女儿换路费时赠送10两银子,她不曾虐待童养媳窦娥,只是胆小自私,是一个生活在元代的典型的小市民形象。

张驴儿父子的贪婪,州官的腐败,窦娥的贞孝,每一个人物都栩栩如生,好像就在观众身边。

“观众被感动,除了人物设定的精准,更重要的是作者抓住了时代的脉搏。关汉卿通过一个安分守己青年寡妇的毁灭,批判元代政治的黑暗、官吏的腐败和其他种种社会问题,宣泄积蓄在被压迫被欺辱的广大群众中的不满和反抗情绪,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共鸣。”杨栋分析。

2021年9月23日,石家庄。

90岁高龄的沈春林拿出一张黑白照片,个子高高的他站在最后排中间,“这是1960年,我们在上海学习《墙头马上》剧目时,和上海戏曲学校及昆曲班学员的合影。”

这张照片让老人陷入回忆。

《墙头马上》作为白朴在河北创作的经典爱情剧,近代以来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被搬上舞台。1958年,上海戏曲学校将原本四折的剧目改编为九场,用昆曲表演。1960年,河北省京昆剧团派出了十余人的精干力量前往学习,沈春林是其中一员,他学习的是裴少俊的父亲裴行俭一角。

一个多月后,这部剧承载在这一批年轻演员身上,回到河北大地。

“由河北省京昆剧团改建的河北省京剧团,在76年的剧院演出中,有4出最拿手的戏——‘扈玉金墙’,指的就是《扈家庄》《玉堂春》《金山寺》和《墙头马上》。”河北省京剧艺术研究院院长、书记李平芳介绍。

《墙头马上》原名《裴少俊墙头马上》,是元杂剧四大爱情剧之一,由我国著名元杂剧作家白朴在真定(今正定)创作。

“说它经典,是因为白朴打破了常规,塑造了比《西厢记》中崔莺莺一角更直接、更大胆的李千金形象。”赵惠芬说,李千金直率、热烈、敢爱敢恨,在封建礼教之下,李千金尽力维护爱情的同时也维护自己的理想和人格,把封建道德和封建伦理扔到脑后,理直气壮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自古以来,坏人得到惩治、爱情终得圆满,是观众乐于看到的戏剧结果。“这部剧也不例外,尤其是鲜活的语言、清丽的唱词,也增加了这一作品的文学性和观赏性,使之成为经久不衰的剧目之一。”赵惠芬说。

石家庄丝弦经典剧目《空印盒》剧照。 河北日报资料图

编创戏:改编打造河北韵味

2021年8月14日晚,石家庄欧韵公园。

鼓师薛红刚的鼓槌敲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突然一停顿——票友高亢的丝弦唱腔骤起:“见校尉两边排,丢失金印愁肠在!”

鼓槌在灯影下连成一片,高腔在夜色里传出老远,叫好声接二连三。

“这段唱词出自丝弦传统剧目《空印盒》,由石家庄市丝弦剧团首演。1957年剧团进京演出,《空印盒》是重头戏之一。周总理三次观看这一剧目,题的词至今还保留在我们剧团。1960年,这一剧目又被拍成电影,走向全国。”石家庄市丝弦剧团团长刘如夺介绍。

《空印盒》由河北著名剧作家毛达志根据丝弦传统戏改编,它讲述明代钦差巡按何文秀和老家院周能乔装私访,惩治贪官陈坚和恶霸孙龙的故事。

这部剧的故事情节,在河北梆子《胭脂褶》、越剧《何文秀私访》、京剧《失印救火》等剧目中都能找到似曾相识的片段,但毛达志的改编丝弦版《空印盒》情节设置更加紧张,戏剧冲突更加强烈。

京剧版和越剧版气氛诙谐,可矛盾并不强,故事结构也相对松散;越剧版中被霸占的女子则被设定为钦差何文秀的妻子,霸占民女的是知府陈坚;而在丝弦版《空印盒》中,被霸占的是民女,作恶的是恶霸,人物关系和戏剧冲突更为凝练,也超脱了个人恩怨。

“改编后的《空印盒》,情节跌宕,可以说一环套一环。何文秀的大意、周能的智慧、孙龙的构陷等,作者制造出重重戏剧矛盾,推动故事悬念丛生,牢牢抓住观众。”赵惠芬认为。

戏曲评论界认为,丝弦是农民的文学、农民的语言,浸透着农民的朴素,也有着农民的幽默。

这一点,在《空印盒》剧目的台词中,尤为突出。比如恶霸孙龙自称都是‘俺’,在面对孙龙的逼迫时,周能唱:“在家靠父母,上船靠船主。好心把咱渡,你还瞎嘟噜。”

不管是“俺”还是“瞎嘟噜”,都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也极具丝弦剧种的地方个性,也就更受到众多基层群众的欢迎。

除唱念做打等基本交代外,这部剧还详细描写人物动作和心理。比如第七场末尾这样安排:周能抱空印盒下,何文秀心中异常烦躁,纱帽翅左动右停,右动左停,然后上下打。何文秀摘下纱帽,愈看愈气,欲砸帽,又止,颓废地走下。

“毛达志非常熟悉丝弦剧种特点,”刘如夺介绍,当时何文秀的扮演者是王永春,“在这出戏中,王永春施展他的表演才能,将何文秀演绎得惟妙惟肖,演出很成功。”

2021年10月9日,石家庄市长安公园。

老戏迷王显山把播放器摁到了重播键,“听多少遍都不烦,这词这腔,越听越有劲儿,越听越有味儿。”边说,他拍打着膝盖哼起来,“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凄冷,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淌,暗呀暗吞声。”

这段唱词以及唱腔是河北梆子版《钟馗》独有的。

20世纪80年代初,河北著名戏曲表演大师裴艳玲观看上海昆剧团《钟馗嫁妹》后,深受感动,自筹经费准备排河北梆子版的《钟馗》。

“原《钟馗嫁妹》多为一折,改编首先需要一个完整的剧本,河北省著名剧作家、音乐家方辰接下了这一重任。”李平芳介绍,“剧本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创新,把钟馗因貌丑不中改为科考作弊,增加了杜平这样一位正义青年,也就有了把妹妹嫁给杜平的托付。相比原版本,故事情节更加丰富。”

戏曲是一门综合艺术。《钟馗》是鬼剧,呈现出来的却不是恶鬼,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丑中见美的鬼,靠的就是剧本、舞美、唱腔、动作设计等的综合呈现。

“你看舞台上,钟馗外罩红官衣,带桃翅纱帽,手中一把折扇,抖肩、抖胯、耍扇,夸张优美;三起三落的朝天蹬拾扇动作极富情感层次;‘嫁妹’一场,钟馗踟蹰盘桓,不敢贸然夜入家门的身段,欣慰喜悦的照镜、整衣、理髯和与妹诀别时忍悲作喜的表演,魅力无穷。”赵惠芬说。

这部剧中,设计不止于此。

李平芳回忆,1985年排演这部剧时,正流行霹雳舞,技术导演在“洞遇”一场中,加入小鬼们身穿高弹裤、紧身衣,集体跳霹雳舞的动作。“在‘行路’一场中,五鬼和钟馗走到悬崖峭壁处如何下去,设计了6种不同的舞蹈动作,往往是一亮相观众就掌声不断。”配合灯光、布景等出众的舞美设计,改编后的《钟馗》演一场火一场,成为河北梆子剧种的经典剧目之一。

《钟馗》的改编成功并非独有。

经过河北戏曲编剧、导演、演员们的重新编排和演绎,从河北地方戏走向全国的剧目还有很多,比如家喻户晓的《宝莲灯》和《哪吒》等。

在戏曲艺术史上,剧目间的借鉴和移植比较常见。这些剧目的成功,一方面说明河北戏曲人才济济,另一方面,也是因河北地方剧种品类多样,能很好地承载、发挥改编后的新剧目。

石家庄市丝弦剧团表演《宝莲灯》。 新华社发(陈其保摄)

新编戏:新编戏道尽河北风物

除了流传百年的传统戏和浸染河北味道的编创戏,近现代戏曲史上,河北还上演了众多的新编戏。这些剧目,有的是根据身边的人、事进行改编,有的是天马行空的创造。它们在内容上紧贴时代,节奏上紧凑明快,用戏曲的语言和艺术形式,讲述着我们身边的故事,同样取得了巨大成功。

2021年8月23日,82岁的叶志刚在家埋头修改《评剧史稿》手稿,他曾担任石家庄市评剧院一团团长、成兆才研究会副会长。

得知记者的来意,叶志刚放下眼镜,“要说河北近现代戏曲中的新编戏,评剧《杨三姐告状》可不能不提。”

“这出戏最大的特点是剧目上演和真人真事几乎同步推进。”叶志刚说,《杨三姐告状》由评剧创始人成兆才编写,演出后在全国引发轰动。

时间倒回到1919年。成兆才带领“警世戏社”在哈尔滨演出,一名经商的同乡到哈尔滨看望成兆才,聊起1918年滦县(今滦州)冯家狗儿庄杨家二女儿蹊跷死亡、三女儿状告无门的事。成兆才以剧作家的敏感,很快将其写成70余场的《杨三姐告状》(又名《枪毙高占英》),并在庆丰剧院首演。

“这部剧诞生在五四运动之后,除了最后判案的直隶高等审判厅检察长华治国外,剧中人物几乎都是真名真姓,并且在案件尚未判决前,在舞台上戏剧性枪毙了高占英,在国民反封建思潮的推动下,全国掀起了枪毙高占英的呼声。”叶志刚说。

这部剧是当时旧中国的一面镜子,也是唤起民众反封建意识的一部鲜活文化产品。成兆才精准抓住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借助戏曲形式进行反映,大获成功。

其实,今天我们看到的《杨三姐告状》,是以成兆才的剧作为蓝本,评剧人进行多次改编后压缩到17场的版本,也是众多评剧院(团)今天还在上演的版本,改编后的版本更适应社会发展,矛盾冲突更集中,人物表现力更强,成为全国所有评剧院(团)的保留剧目。

1981年,这部剧被改编为电影,由谷文月、赵丽蓉等人主演,再次轰动全国。

河北梆子《李保国》亮相梅兰芳大剧院。 河北日报资料片

文艺作品的批判使时代进步。文艺作品的讴歌也使人受到鼓舞。

2021年10月8日,河北电影制片厂。

“如何写,是当时遇到的最大难题。”著名编剧孙德民说的是2016年他编写的河北梆子剧本《李保国》。

作为一位拿过文华奖、九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的金牌编剧,孙德民说的难到底难在哪呢?

“以往,我们的戏曲剧本都是写故事,从起因到高潮到结尾,而这部剧是塑造人。”孙德民回忆,“写时代楷模、英雄的剧本很容易陷入套路,怎么写,才能让楷模更贴近群众、反映人性,是新时代现代戏面临的最大困难。”

贴近群众的细节哪里来呢?

从一线。

孙德民用三个多月的时间沿着李保国生前工作的路线进行采访,光笔记就写了“满满三大本”,“从走访中,我找到了李保国身上的精神链条:把自己变成农民,把农民变成李保国。他身上有浓厚的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情怀,这是他独特的精神高地,对于这部剧,我也从‘要我写’转变成‘我要写’,这些沉甸甸的真实的素材,是这部剧的坚实基础,接下来是如何通过戏剧的形式表现出来。”

李保国因在太行山工作,忘记过年,和妻子用两碗方便面当年夜饭。大把吃药啃凉馒头,却自掏腰包租地验证苹果套袋效果……

孙德民选择这些小事进行创作打磨是有原因的,“‘把论文写在太行山上’是通过一桩桩一件件小事逐步铺垫而成的。”

过多的典型事迹罗列,又会陷入传统的宣传套路,观众并不买账。孙德民在创作过程中,也注意到这一点,选取的每个故事情节,都精心编排了矛盾冲突,“矛盾是戏剧情节发展的推动剂”。

李保国教农户给苹果套袋。这本来可以提高苹果品相、售价,但农户刚开始并不接受,两次把李保国用科研经费买的套袋扔到地上。

通过大量走访,孙德民还原了当时李保国的感受:他是理解农户的,他端的是铁饭碗,有工资保障,而农户拿的是泥饭碗,苹果的收成就是全部,他们赔不起。

“这么尖锐的矛盾,真实而有冲击力,也就凸显后面李保国自掏腰包租100棵树做实验,让农户看到结果接受给苹果套袋的宝贵。”孙德民说,艺术来源于生活,经过细致的铺垫让观众跟着剧情走,被感动时就不会显得突兀。

因此也就有了大冬天,老百姓拎着马扎,哈着气看演出,舍不得离开。

至今,《李保国》已经上演200多场次,群众被感染落泪的一幕屡屡上演。

赞皇县丝弦剧团演出《闹书院》剧照。 贾占生摄

戏中人

丝弦响山村

2021年10月14日,赞皇县北王庄村。

刚下过一场雨,天气仍有些阴冷。村委会前的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些老人,他们聊着、笑着,坐等小广场上的戏台搭起来。

戏台正在搭建,那是一辆白色流动演出车,几个大红字正随着舞台顶部的升高慢慢拉起来——赞皇县丝弦剧团。

演出车后一字排开的戏箱上,61岁的曹振书坐在马扎上,左手拿着粉扑,右手举着一块倒车镜,他娴熟地用粉底把脸色打匀,又从简易的化妆盒里准确抓过一支眉笔,边勾画眉毛边跟记者说:“一会儿啊,我演《呼家传》里的呼延丕显——忠臣!”

曹振书家住赞皇县蒲宏村。“我打小就爱唱丝弦,赞皇这边好丝弦的人多,跟着老师傅们学的。30岁出头我才入剧团,这一晃啊,也三十来年了。”说完,他左右照照镜子,又把眉毛勾了勾。

曹振书家距离北王庄村有十几里地,今天他是骑电动车赶过来的。“地里的庄稼刚收完,再不来开开嗓,嗓子都锈了。”曹振书笑着拍拍手上的粉,去戏箱里找戏服。作为一名编外演员,他的演出费是75元钱一场。

演出当天,恰逢重阳节,北王庄村组织包饺子请全村的老人来吃,顺便招待剧团。杨凤荣夹起一个饺子感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到村里演出,如果能吃上一顿饺子,那可是一年也赶不上几回的好饭。”

62岁的杨凤荣已经拿上了退休金,今天是专门被剧团请过来的,她是丝弦石家庄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主攻青衣和老旦,年轻时到沧州一带挂牌演出,演出前四五天票就能卖完。杨凤荣15岁加入赞皇县丝弦剧团,边学边演,“那时到村里演出,吃饭得自己搭灶。睡老百姓闲置的旧房,冬天冷得伸不直腿,夏天热得睡不着觉。保定、沧州、衡水,山西、山东也去过。那时没有汽车,团里就两辆马车,马车拉戏箱行李,人得走着。”

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赞皇县丝弦剧团活跃在赞皇县周边乡村,凭借一毛五分钱、两毛钱的票价,养活了全剧团几十号人。年轻的杨凤荣当时都能拿到30多元的月工资,堪称高薪。

“退休了,也愿意跟剧团出来。装扮好一登台,你瞅那台下乌压压一片人揣着袖子等你唱,心里就觉得得劲儿!”杨凤荣摸着一件金黄色的戏服说。

“今天是收秋后第一场演出。”剧目要开演时,张彦杰大步流星走到后台说。他是赞皇县山榆丝弦艺术演出有限公司负责人,这家公司的前身,就是赞皇县丝弦剧团。

赞皇县丝弦剧团成立于1953年,和很多县级剧团一样,演员们登台是演员,下台是农民,所以他们的演出和地里的庄稼时节关联——每年大年初一二开演,麦收前停演演员们回家干农活,收秋后再开演。

半小时后,板鼓响,音箱开。

演员一亮嗓,台下观众静下来。

“今天这场是送戏下乡演出,不收村里和观众一分钱——由财政补贴剧团。”锣鼓声起,张彦杰大声告诉记者,2019年,中央财政将送戏下乡演出补助标准从每场3000元提高至5000元。

张彦杰介绍,虽然他们是只有几十人的小剧团,但早在1989年,他们排演的《闹书院》就获得过第二届河北省戏剧节剧目二等奖,第三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剧团带这部剧进京演出时,还被赞为“太行山上的榆树”。他们团表演的《空印盒》《呼家传》《封神榜》等多个传统剧目,在赞皇县乃至石家庄地区都有一定知名度,尤其是当地百姓对剧团认可度非常高,这也是已经公司化但剧团仍然挂旧名字的原因。

近十几年,受演出市场不景气影响,赞皇县丝弦剧团也在求变:2007年,剧团实行个人承包;2010年剧团实行转企,在当地政府支持下,成立了赞皇县山榆丝弦艺术演出有限公司。

“剧团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我还开过饭馆。”张彦杰笑着说。剧团改革后,这位毕业于石家庄市艺术学校的年轻演员,马上关了饭馆回到剧团,“我父亲也曾在这个剧团工作,有时去村里演出,有老人还会问起我父亲,问起哪部剧怎么现在不演了,就会觉得有责任感。”

在这个30多人的小剧团,几乎每一个演员都身兼数职,电工能扮老生,演员要会化装。副团长商俊成,今年57岁,大个子,黑红脸膛,今天的演出,他也要兼角色。

“剧团一出动,吃饭、住宿、交通都要花钱,台口连上了,剧团才有盈利,要不然单跑一趟还不够路费。”商俊成说,从20世纪80年代参加工作,他就一直兼职在团里跑台口——跑台口是戏曲行业的惯用词,指的是专人联系各地演出机会。

如今,剧团演出,一部分是财政补贴的文化下乡,一部分是团里跑台口。

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到私家车,邢台、沧州、石家庄周边甚至山西和山东,为了跑台口,商俊成都去过,“每年入冬就一个村一个村地去跑,谈时间、谈价格。哪个村的庙会每年在几月,我本子上都记着,有庙会时被邀请演出的机会就多。一开春,就按照时间地点,一个台口一个台口地唱,有时几个月都在外面演。”

过去,通信方式落后,这种办法是县级剧团联络演出的唯一手段,有趣的是,如今通讯方式如此发达,跑台口这种联系方式依然保留了下来,“很多熟络的村,村委会联系方式也有,但就是不如面对面谈妥了好。”

商俊成也感慨,戏价并没有人们的生活水平涨得快,这和戏曲不再是观众唯一的娱乐方式有关,但他又指指台下坐的观众,“我二十多岁时,台下的观众就是五六十岁,我现在五十多岁,台下的观众还是这个年纪,这说明戏曲表演还是有市场!所以啊,我得好好演。”

说完,商俊成一个拧身转去后台,为他所扮演的小配角候场。

但对于观众来说,台上无小角。

河北石家庄大剧院,石家庄市评剧院一团演员演出评剧《杨八姐游春》。新华社发(陈其保摄)

近看戏中人

2021年10月23日,河北艺术职业学院排练厅。

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软底鞋,举着马鞭,汗津津地跑圆场。一旁的老师打着拍子喊,“跑起来跑起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密集而有节奏,隔壁一声中气十足的老生唱腔传出,紧跟着是略显稚嫩的学生模仿。

“从古至今,练声、吊嗓、形体训练等作为戏曲表演的基本功,哪一代戏曲人都苦练不辍。”河北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贾吉庆说,老话说,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2018年,81岁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河北梆子代表性传承人田春鸟登台表演《陈三两》,依然能中气十足,唱腔高亢。

说起这一幕,田春鸟大笑起来,“从学戏那天起,基本功就没停过。至今我还天天早起下楼吊嗓,能不能用着放一边——喜欢,已经刻到骨子里了。”

今年84岁高龄的田春鸟低下头让记者看后脑,左右两侧各有一处凹痕,老人抚摸着这处凹陷说,这是几十年前,练甩发技巧时绑扎束带的痕迹,“头上的束带必须捆紧了,要保证一个多小时的表演中不脱落,久而久之,就留下这个终身纪念。”

老一辈戏曲艺术家如此,年轻的戏曲演员同样。

石家庄市评剧院一团青年演员葛佳佳,今年21岁。记者见到他的时候,小伙子刚从排练厅回来,满头大汗,“现在没有演出,每天早晚各俩小时练功,其余时间都在排练。”

被问及是否会觉得枯燥,葛佳佳腼腆地笑笑,“想唱好戏,就得苦练。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2021年10月25日,河北艺术职业学院戏剧系学生何雨朦刚结束跟团实习演出。

回忆起在校的学习经历,她感慨没学够。“您知道吗,大一整整一学年,我都在学《窦娥冤》的‘法场’一折;大二一学年,学《孟姜女》‘行路’一折。”

这两折戏的表演时长各为1小时,却要耗费1学年的学习时间,精细程度可想而知,这得益于现代戏曲的一对一教学。

“为什么要学这么久?是因为需要学生掌握的精髓太多。”河北艺术职业学院原戏剧系主任彭蕙蘅说话间手眼身法已经跟进,“比如窦娥出场的表情、动作、眼神、唱腔怎么起怎么收,为什么这么做,怎么能做得更好,要掰开了揉碎了讲,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去示范,所以学生的学习时间也比较长。”

以何雨朦这一届河北梆子班为例,共7名学生,两人学习旦角,由彭蕙蘅专职教授,其余学生由其他行当老师负责,这一届学生毕业后,老师们才会招收下一届。“既避免学生多了老师无暇顾及,也避免学生集中毕业就业困难。”彭蕙蘅说。

在老一辈戏曲家的记忆里,这种贴身教学,是他们学戏时,做梦都不敢想的。

“我学戏时要自带干粮,还得给师傅端痰盂。”河北艺术职业学院退休教师刘素琴回忆,20世纪50年代,十来岁的她在任丘一家私人戏班学戏。和她一起学戏的小孩子十几人,他们跟着戏班东奔西走到处演出,边学边演,“师傅教一句,我们学一句,至于为什么这么唱、这么演,全靠自己悟。”

戏曲教学的改变还不止于模式,还有科学。

2021年9月14日,河北艺术职业学院。

戏剧系教授张兰霞正和一群河北梆子票友切磋。本来正常语调说话的张兰霞,突然一提气,一口凌厉又高亢的赵派老生腔脱口而出。“我现在教3个小伙子,从14岁到17岁,正是倒仓期,可他们也能练到我这样。”

倒仓,几乎是变声期学戏男演员的噩梦。总有人过不了这一阶段,被迫放弃学戏。

在如今精细化教学的背景下,一个老师只带两三个学生,一个学生过不了倒仓期,就少了近一半的生源。

但张兰霞并不紧张。

她在教学中摸索发现,儿童期人的声带宽度约为12毫米,变声后,成年男性声带宽度为20—24毫米,女性为17—20毫米,男性因变声带来喉头和声带的变化,是有规律可循的,“在倒仓期,我会训练孩子们从小假声开始练,慢慢降低高度,充分调动头腔共鸣和气的运用,循序渐进,帮助学生度过倒仓期。”张兰霞说,目前看,效果很好。

戏曲盔头制作维修师朱宝辉(左)在河北省石家庄大剧院后台为演员试戴盔头。新华社发(陈其保摄)

票友唱不停

2021年8月9日,石家庄长安公园一处票房。

这里的“票房”并不是指电影的收益,而是戏曲爱好者业余组织的通称,有固定地点、固定人群。

吴宏博就是这处票房的票友之一。

票友,是不以演艺为生的戏曲曲艺爱好者。

票房位于公园一处花廊下,鼓弦齐鸣,唱腔悠扬,或坐或站的观众们手摇蒲扇、脚打拍子,凝神观看花廊正中间。正唱《刘墉下南京》选段的吴宏博——身着便装,没有化妆,手持话筒。简陋的环境,丝毫不影响主角的发挥,唱腔稍一停顿就有热烈的掌声。

“2000年大学毕业前,我还不怎么会唱,就跟着瞎哼哼。”吴宏博出生在栾城楼底镇吴家屯村,中路丝弦的主要活跃范围就是石家庄周边,他小时候村里常演的就是丝弦,耳濡目染,打小就觉得丝弦好听。

参加工作后,吴宏博下载了大量丝弦选段跟着唱,“听着学着,逐渐就能听出谁唱得好,那些唱段也慢慢熟起来。”吴宏博说,他最爱看石家庄市丝弦剧团的演出,得空儿就追着下乡演出的剧团到处听戏。

2006年,吴宏博买了一辆摩托车,“井陉、平山、元氏,只要听说有演出,尤其是边树森老师的演出,多远都去听。”吴宏博回忆,大冬天他裹着军大衣骑摩托车到县里看,黑更半夜再骑回来。

2011年底,吴宏博正式拜师丝弦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边树森,唱功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段位,石家庄丝弦爱好者称他是“声腔最像边树森的弟子”。

2017年起,每年在石家庄举办的“东西南北中五路丝弦汇演”,吴宏博都要和师兄们作为中路丝弦传承人登台,他还组建了石家庄隆顺丝弦剧团进村演出。

丝弦陪伴着吴宏博从毛头小伙,成长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现在做物流,生意的辛苦,养家的不易,大家经历的我都有,但是看丝弦演出、听丝弦唱段、来这唱两嗓子,就觉得放松,舒坦。”吴宏博大笑起来。

吴宏博从丝弦艺术中找到了生活的慰藉,而裴军格则借助河北梆子,打开了生活的一扇窗。

回想起三十多年前,天天等着村里的大喇叭放戏听,石家庄市藁城区农民裴军格都会感慨,“一天就中午放半个钟头,你正听着过瘾呢,哎呀,它不放了,只能等第二天。”

多年后,裴军格才知道,那是著名河北梆子演员张淑敏演唱的《杜十娘》选段。

“20世纪80年代,我大姐出嫁,家里陪嫁了一台录音机,送过去没多久,我就想法给鼓捣回来了——得听戏啊。”51岁的裴军格回想起来忍不住大笑。

那时,十三四岁的裴军格天天抱着录音机,在下地干活的空当,学会了《陈三两》《三娘教子》唱段。

她嫌不过瘾,又跟着村里的两位河北梆子爱好者学戏,但“唱念做打”只能学到唱,“手眼身法步”只能靠观察和模仿,化装凭喜好,服装要自筹。她大着胆子在村里打地摊(平地,无舞台)表演,并开启了“票友下海”模式——邻村的戏班邀请她入团唱庙会,演一场20元。

20世纪90年代,裴军格靠唱戏每月有六七百元的收入,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到那时都还不知道我这叫票友,第一次听说还是2009年。”裴军格说。

那一年,裴军格报名参加了河北电视台《绝对有戏》,第一轮面试就拿到了通关卡。裴军格意外发现,早年表演因没有扩音器,只能使劲拔高调门让观众听到,这无意中让她唱到了C调。

2009年参加河北省金牌票友大赛获一等奖,2011年参加河北省十大名票甄选赛获一等奖,2016年代表河北省电视台参加星光大道戏曲赛获月冠军。

这让为照顾家庭,跑了十来年运输的裴军格重新拾起戏曲:她倒好几趟公交车找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的韩建华、毕和心两位老师请教,“老师指点我身段,教我怎么提气,我唱了二十多年,这才知道运气有科学,发音有技巧,一个眼神和手势都有那么多内涵,也意识到自己过去的唱法存在很多问题。”

如今,裴军格还时不时被周边县市请去表演,她注册了快手账号,拥有85000多名粉丝以及自己的粉丝团,不少网友会在后台给她留言,催她更新,“如果不是喜欢唱戏,我现在就是农村带孙子的老太太,但现在有粉丝有爱好,我这一辈子,觉得还怪有意思的。”

青县木门店镇“哈哈腔”传承示范基地小学员在背戏文。 新华社记者 牟 宇摄

戏之思

传承:留住老剧种的生长厚土

2021年10月12日,保定市清苑区哈哈腔剧团。

团长魏建良快步走来。他高个子,浓眉毛,大嗓门,“俺们团是国内唯一哈哈腔专业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哈哈腔剧种形成于明末清初,流行在保定、沧州、衡水以及山东部分地区,1955年,在原来清苑县罗家营和蠡县大杨庄两个民间业余剧团基础上,当地组建了清苑县(2015年改为清苑区)哈哈腔剧团。

哈哈腔剧种在保定曾拥有很高的人气,魏建良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自己初入剧团时观众的热情捧场:竹竿做围栏,木棍做出入口,原木一撂当座位,舞台顶用苇席简单一搭,就这样简陋的环境,2000多名观众黑压压挤在一起,人头攒动,可一开锣,现场鸦雀无声。

“可就在十几年前,我们团差点生存不下去。”魏建良回忆,那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他刚接任团长的时候。

群众的娱乐生活越来越多样化,哈哈腔的演出市场却越来越不景气,到2004年,剧团人数从最辉煌时的近百人减至28人,“年轻演员流失,老艺人即将退休,乐队文场只有4人,其中3人还是退休返聘的,招人都招不上来,眼瞅着剧团就要解散了!”魏建良说,那时候,他甚至被人叫作“末代团长”。

魏建良话锋一转:“2006年,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清苑哈哈腔剧团申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有了非遗项目的资金支持和当地政府的财政扶持,再加上我们下乡演出的财政补贴和演出收入,我们团,终于活下来了。”

活下来只是第一步。

最让魏建良欣慰的是,2020年年底,剧团招录了一批年轻人——这是2016年,清苑区职教中心和哈哈腔剧团联办哈哈腔班的首批毕业生,此班也是全国唯一传承哈哈腔剧种的国办中专班。

“你知道这意味着啥?意味着咱哈哈腔有了自己的培训基地,能自己培养演员了。”魏建良想想就带劲。

这并不是哈哈腔剧种第一次设置科班培养人才。

1958—1960年间,哈哈腔老艺人就曾带队到天津河北梆子剧院学员队中组建哈哈腔班。1970—1972年,清苑当地成立了清苑戏校,哈哈腔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王兰荣就毕业于这一学校。

后来,专业培养哈哈腔人才断档,2007年,哈哈腔剧团公开招考,河北省艺术学校、河北各专业戏曲剧团等向哈哈腔剧团输送了不少其他剧种的人才。“我学的就是河北梆子。河北各剧种之间有不少相通之处,考入剧团后,老师傅带新人,慢慢就能登台。”魏建良说。

2016年招收的这批学员,分3年制和6年制,学费全免,由剧团承担专业课教学,清苑职教中心承担文化课教学。

“这些学生要么家长爱好戏曲,要么是自己想学,十来岁的孩子,虽然没有基础,但不管是学习乐器还是唱腔,都是好年纪。第一年招生就有百十人报名。”魏建良说,今年,第一批毕业生将到哈哈腔剧团实习,优秀者有留团资格,这将给剧团再次注入新鲜血液。

魏建良带着记者来到一块展板前。这上面是他们新近排的《冉庄英雄妹》剧照,“这个剧目我们筹备了4年。”魏建良说,“这出剧,是根据咱清苑冉庄的历史故事进行创作的,光剧本就改了4年。为什么我们一个小剧团,能下这么大力气搞创作呢,政府支持!”

2018年,清苑区政府出台《保定市清苑区关于支持哈哈腔传承发展的实施意见》,每年拿出80万元专项资金,支持哈哈腔剧种用于新剧目创排、剧本创作等,有了资金,魏建良也有了底气,去寻找更优秀的编剧精心创作剧目。

魏建良扳着指头说,“这是新戏,我们这个小剧团,老剧目也不少,足有一百多个传统剧目。”

说起这些剧目得以保留下来,魏建良也很感慨,“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清苑进行了两次剧目普查,老团长裘印昌到沧州、衡水等地,用录音、文字等手段搜集整理了很多传统剧目,可以说留住了哈哈腔的根。”

2004年,清苑县政府成立了哈哈腔抢救保护工作领导小组,后来出台了第一个五年保护规划,使得《王小打鸟》等50个优秀剧目以音像制品的形式保留下来,《孙继皋卖水》等40个剧目保留于舞台。

“最近,我们又移植了大型连台本戏《封神演义》,添置了大屏做背景,演员有心气,设备也先进,连观众的欣赏水平都被我们培养出来了。”魏建良说。

过去,观众更多的是喜欢热闹,听到调门高就叫好。

近些年,哈哈腔剧团专门抽时间培养观众和戏迷。

“我们团每周一次,到清苑第二小学、第三小学,还有部分哈哈腔活跃的村去讲课,组织票友们学戏,有的学校六一儿童节能演小折子戏了。”魏建良说,清苑区政府还将哈哈腔演出纳入公共文化服务体系,通过政府采购的形式组织哈哈腔剧团下乡演出。

这些,逐渐培养了观众的欣赏水平。

“有观众会跑到后台和我们演员交流,好的意见我们也会接受并改进完善。”魏建良说。

2019年,魏建良带剧团到保定顺平县演出,那天下着雨,即将演出的是他们创排的新戏《冉庄英雄妹》。魏建良从后台掀开幕布一看,广场上又是黑压压一片观众,打着伞等开戏,他眼圈一热,“我不会成末代团长了。”

石家庄市井陉县上安镇头泉村的村民文化广场,井陉晋剧院演员在后台整理戏曲行头。新华社发(梁子栋摄)

探索:寻找小剧团的发展之道

“你猜,上周六我们演出《水墙》,300多座位的上座率是多少?”10月23日大厂评剧歌舞团常务副团长石学广笑着回答了自己的提问,“75%!”

这是一个县级剧团,在常住人口只有17万多的县城里演出时的上座率。

从20世纪80年代起,在河北演出市场上,几乎无人不知大厂评剧团(大厂评剧歌舞团原名)。而这个剧团出名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敢演敢创新。

1981年春节前,这家剧团还发不出工资,卖不出票。春节刚过,赵德平临危受命。上任后第一步,就是改革演出剧目。

赵德平排演了他写的《嫁不出去的姑娘》一剧。这部剧写的是农村姑娘彩凤,人长得漂亮,受父亲腐朽思想的影响,把自己当“商品”,不追求两情相悦,而是看相亲对象的地位、相貌和财富,最后反而嫁不出去。

“放在现在看,这部剧也许没什么,但当时那是什么年代?当时的主旋律都在讴歌农村改革开放后的新形势,我们排戏讽刺农村乱要彩礼,这可不得了啊。”赵德平回忆。

这部剧当时饱受争议,然而上京城、下农村,演出时观众都非常买账。后来,这部剧得到了省里的支持。1983年,大厂评剧团参加全省文艺汇演,包揽了戏剧全部奖项。同年3月,剧团又应文化部邀请,在北京各大剧院连演33天。1984年这部剧被拍成电影,在全国公映。

“一个剧团,得明白剧为谁演,戏为谁排。”赵德平说。

把节目演到北京是一种成功,但大厂评剧团也深知,他们是一个县级剧团,绝大多数观众是农民,要探索农民喜欢的剧目和演出形式。

《嫁不出去的姑娘》中,赵德平就加入了从歌舞中借鉴的快板和舞蹈,后来发现歌舞更受观众欢迎,干脆招收歌舞演员,并灵活安排演出——下午演传统剧,满足老年观众需求;晚上演现代歌舞,满足下班后年轻人的娱乐需求,还将剧团更名为大厂评剧歌舞团。

“这些积极的探索现在看来不一定成熟,但仍非常有借鉴意义。”河北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贾吉庆认为,大厂评剧歌舞团尊重了艺术规律,戏从群众中来,又演回到群众中去。

2000年,中国唐山评剧艺术节,大会组委会安排参演剧团,在市里吃、住、演,大厂评剧歌舞团却把舞台搭到农民家门口,一天3场,连演6天,很受观众欢迎。

转眼几十年,在大厂评剧歌舞团看来,一切对剧团发展有利的改革都有必要去探索。

今天的大厂评剧歌舞团,既有传统的评剧演出,也有现代歌舞,还有小品和微短剧,能满足不同年龄段的观众需求。石学广说,他们正琢磨纳入相声表演形式,甚至针对公司年会等开发出定制演出,“你看什么我有什么,而不是我有什么你看什么。”

大厂评剧歌舞剧团的灵活探索,从演出内容到演出形式,触角还伸到了演员管理中。

石学广担任副团长,带着年龄比他大十几岁的老演员们下乡演出时,不过才21岁,但在赵德平眼里,能干,适合,这人就能用。

在这个剧团,几乎没有专职一行的演员,几乎人人都能唱能跳,剧团深度挖掘每个演员的天赋和特长,只要想学,团里出资请老师教,培养每个演员成为多能演员。

安国良是团里的舞蹈演员,嗓子也不错,但是舞蹈演员过了三十五六岁就有点跳不动了。剧团就安排他演小品,锻炼得差不多了,去演《水墙》的男一号周国良。这样,演员的职业生涯延长了,剧团也减轻了人员负担。

“大厂评剧歌舞团的成功,是尊重了艺术和市场双重规律的结果,同时也是他们灵活探索不断创新的结果,是我国文化改革的一面镜子,也是文化下乡的典范。”贾吉庆说。

石家庄市长安公园一处票房,票友正在切磋。河北日报记者白云摄

思考:传统戏曲向何处去

1988年,还是年轻河北梆子演员的彭蕙蘅参排了一出特殊的戏。

3年后,作为主演之一,带着这出戏到希腊演出时,彭蕙蘅有些担心,“排练时,演员们都被剧本感动到哭,但用中国传统戏曲演绎希腊悲剧,希腊观众能接受吗?”

然而,谢幕时,台下掌声雷动。此后,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又分别在1993年、1995年、1998年、2005年带着同一剧目到希腊演出,被当地媒体称赞为“东方第一歌剧”。

这一剧目就是改编自古希腊悲剧的《美狄亚》。

如今已经78岁的国家一级编剧姬君超在回忆这一剧目的创编过程时说:“1988年,我国著名导演罗锦鳞先生写信给裴艳玲先生,想与裴先生合作创排古希腊悲剧《美狄亚》。我承担了这一剧目的编剧和作曲,改编的译本是由罗锦鳞的父亲罗念生翻译的版本。”

姬君超仔细读了《美狄亚》后惊讶地发现,《美狄亚》中金羊毛的故事、阿缇卡的鲜花、喷火的神牛、种龙牙等神话传说,与中国的孙悟空、七仙女、牛郎织女、巫山神女等十分相似。

“越读越觉得用慷慨悲壮的河北梆子来演绎《美狄亚》是多么合拍!”姬君超回忆,“也是从这次改编,我认识到,戏曲的内容可以更广泛,不只是国内其他剧种的剧目,国外的优秀剧目同样可以拿过来改编,戏曲艺术是一个兼容并蓄的载体。”

河北梆子《美狄亚》先后到希腊、法国、意大利、塞浦路斯、圣马力诺、哥伦比亚、西班牙等国上演了近百场,对推广中国戏曲走出国门的意义不可估量,至今还是河北梆子剧种的重点剧目之一。

演什么,是传统戏曲应对娱乐方式多元化趋势的一种探索。

怎么演,里面同样有很多文章可做。

2021年9月22日,河北省京剧艺术研究院。

院长李平芳说到兴奋处,站起来拉了个架势,“我学戏那会儿,过包这个动作,双手一掐对方的腰从头上过去落地就完成了,现在,年轻演员增加了难度,从肩头站一下再翻下。”

李平芳解释,之所以增加了难度,在于今天的年轻人身体素质大幅提高,“演员有更好的柔韧性、协调性,动作难度自然也跟着增加,还能增强观赏性。”

之所以要增强戏曲的观赏性,在于戏曲这门动态艺术,要和变化的观众同频。放眼全国,戏曲改革的成功案例不少。

白先勇改编的青春版《牡丹亭》,全部启用年轻昆曲演员,把西方歌剧的音乐创作技法加入戏曲音乐之中,在唱腔中加入了大量的幕间音乐和舞蹈音乐,被誉为“古老剧种的青春传承”,在全国巡回演出时,受到年轻人的热情追捧。

京剧老生演员王珮瑜将《赵氏孤儿》的唱段同山水画舞美相结合,在京剧演唱中加入《加州旅馆》等流行歌曲元素,在京剧清音会中开直播、弹幕,这些都大大吸引了年轻观众。

这些改革取得成功,并不意味着戏曲的传承打了折扣——戏曲艺术引入变化首先要建立在继承的基础上。

李平芳认为,戏曲的观众不如现代娱乐节目的观众多,这是必须面对的现实,“但我们需要先继承,知道手里的好东西是怎么来的,掌握它,然后在继承中去发现它不完善的地方再进行创新。在做好传承的基础上,通过创新来留住观众。”李平芳说。

回到戏曲艺术本身,老一代艺术家们,对戏曲还有不同的探讨。

以河北梆子剧种为例,高亢激昂的唱腔总是让听众血脉偾张,听来过瘾带劲儿,但调门过高对演员要求就高,造成男演员稀缺。有人认为,不降调,河北梆子剧种要萎缩。“适当调整还是有必要的,高调门挡住了很多好演员,一个剧种的发展要有更多优秀演员来承载。”国家级河北梆子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齐花坦说。

有老艺术家提及,豫剧和评剧的更广泛流行,其实也是这两个剧种的唱腔类似流行歌曲一样易于传唱,也就有利于推广。

但也有老艺术家提出,河北梆子的独特性,调门是其中之一。降了调,那还是河北梆子?

艺术争论是推动艺术进步的动力之一。

但在艺术推广上,戏曲艺术家的观点惊人一致:戏曲进校园、戏曲文化讲座等推广形式正在遍地开花,培养戏曲人才和培养观众同时进行。

这些探讨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在燕赵大地,戏曲艺术能“声声”不息。

(采访/河北日报记者白云、朱艳冰、曹铮执笔/河北日报记者白云)

(感谢河北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河北省戏剧家协会、河北省京剧艺术研究院、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演艺有限公司、保定清苑区哈哈腔剧团、石家庄市丝弦剧团、石家庄市评剧院一团、赞皇县丝弦剧团,以及为本文提供大量参考资料的专家学者。)

责任编辑: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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