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梁清标

自“盛世修典”特展在河北博物院开展以来，参观者络绎不绝，盛况近年少见。

话题也多。一个重要的谈话题目，围绕着大收藏家梁清标展开：棠村的珍藏，任意一件，拿到今天的拍卖会上，恐怕都要拍到几百万上千万，有的甚至达几千万，过亿；蕉林经历了从末世到乱世再到治世的七十年，人生遭际，生命况味，只尽付知者……

这篇文章题目之所以叫《再谈梁清标》，是因为我们此前曾经几次谈到过他。

大收藏家名副其实

中国人向有以事论人、以人论艺的传统。今天重提梁清标，人们常会津津乐道于他大收藏家的身份而忽略其他。这固然有片面之疵，却实在是无可奈何而又无可指摘的事情。

梁清标画像

仅以金钱论定梁清标的收藏，如展子虔的《游春图》，如赵松雪的《鹊华秋色图》，如倪云林的《六君子图》，任何一幅，身价都不止百万千万，极可能是几千万几亿，况梁清标当年的收藏，今多已为无值之宝，是难以金钱估量的。

清标的大收藏家名头无需置疑。

宋代以降，若论收藏，除了宋徽宗赵佶和清乾隆皇帝弘历，还有四人，他们或曾权倾一时，或曾位极人臣，在中国收藏史上，单就收藏之“精”之“富”而言，恐无人能敌，堪为四大家。其中，又以清标最享令名。宋朝的贾似道，明朝的严嵩，后世视为大奸大恶之辈，与清标同朝而岁数稍长的冯铨，私德有亏，人品为时人和后人所不齿，三人声誉无论如何都是无法跟清标相比的。

清标的收藏之精之富，由他的藏品知之。

可以明确的是，举凡钤了“梁清标”印，印文是“玉立”“苍岩”“苍岩子梁清标玉立氏印章”“蕉林”“蕉林书屋”“蕉林鉴定”“蕉林秘玩”“河北棠村”“棠村审定”的，大多是经过清标之手的“清标旧藏”。玉立、苍岩、蕉林和棠村，这些极富诗意和画面感的名字，是清标的字和号。清标的藏品上有时也会盖一枚“秋碧”朱文葫芦印。秋碧堂是清标的斋号，他曾以这个斋号为名将收藏的陆机的平复帖、杜牧的张好好诗等名帖刻成《秋碧堂法书》，如冯铨所镌《快雪堂法书》。

晋唐宋元明的《女史箴图》《步辇图》《簪花仕女图》《韩熙载夜宴图》……这些顶级艺术珍品的传承是跟蕉林联系在一起的，顾恺之、颜真卿、苏轼、米芾、王希孟、范宽、郭熙、巨然、王蒙、仇十洲、徐青藤……这些泰山北斗级的艺术大师的生命气息跟棠村是相通的。

清标有时候会钤“冶溪渔隐”的朱文方印或“观其大略”“净心抱冰雪”的白文方印，以示生活态度和审美态度。清标的印章，或在画面之里，或在画面之外，隐于一隅，绝不像讨人嫌的弘历，总要把“乾隆宸翰”“太上皇帝之宝”“乾隆御览之宝”之类蛮横霸气地戳在画面显眼处抢风头，不但如此，他还喜欢题字，还要再题三题，显摆博雅。

梁氏宗祠

钤印题款，选个适当的位置，一般的原则是不破坏字画的整体美感。清标的藏印盖得低调，有人认为这是他作人低调谦逊所致，倒不一定，主要原因取决于他的自知之明与审美修养。弘历要把古稀天子的印搞得非常之大之显眼，兴致上来，又是写诗抒情记怀，喧宾夺主，唯恐观者看不见。清标很少或者说从来没有在藏品上题过字，他是一个懂得审美的收藏家，从不做破坏美感的荒唐事，如果地下有知，看到后来乾隆皇帝因为欢喜和一意孤行，生生把松雪道人干净素雅的鹊华秋色图题成一张“惨不忍睹”的麻子脸，把“岁月静好”变成“朝野动荡”，梁清标心情该会何其无奈、沉痛与愤怒。

而乾隆皇帝弘历让梁清标无奈、沉痛与愤怒的又岂止于此。

名臣乎 贰臣乎

人的一生，有两样事情是没办法选择的，这就是他出生的家庭和所处的时代。

梁清标出生在仕宦之家，高门大户，正定城内如今保存着梁氏宗祠，已为国保，其建筑及传下来的相关文物，便是明证。明清两代，梁氏四世显贵，尤以明朝的梁梦龙与跨越明清两朝的梁清标官至一品最为人知，当地人嘴里的“梁阁老”“梁相国”，主要就二人而言。

崇祯十六年，明朝灭亡前一年，24岁的梁清标考中进士，步入仕途。然而随即到来的改朝换代为他的一生投下了巨大阴影，以至影响到后世对他的评价。

评价游离于收藏之外，不关乎收藏，但关乎个人，所以不得不辩诬。关于梁清标收藏的缘起和藏品的来源，方家多有考索阐说，在此不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家庭教养与他经受的末世、乱世和治世的时代氛围，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成全了他的收藏，也成就了他的收藏大业。收藏于个人而言是一种爱好，是一种情怀，于国家而言则如赓续文明，如江山千古海天壮阔的文脉，此已为共识定论。

中国人习惯了讲究盖棺论定。然而，具体到某个人，却时常盖棺不能论定，或者论定后又重新论定。

从一个旧时代跨入一个新时代，重打鼓另开张，决不像说说这么容易。梁清标和涿州的冯铨生前均为收藏大家，后世也多从他们的收藏得益，但由明入清，他们没有像清苑张氏兄弟那样战死，也未像吴桥范景文那样殉国，他们都相继选择了“顺应潮流”。

梁氏宗祠

梁清标此后的仕途虽有起伏，譬如顺治朝在兵部尚书任被弹劾“降三级，留任”，康熙朝在礼部尚书任被“革职”两年后复职，成为保和殿大学士后受保举的官员贪腐事发牵连“降三级，留任”，并没有被流放或长期弃而不用，大体而言可谓顺遂。坊间至今流传“三起三落”之说，但此说很值得玩味，按梁清标的生平事迹，目前可作依据的文献，除却志书上的相关记载，重要的《清史列传》和《大清畿辅先哲传》，作为相对可靠的信史，对这种说法并不支持。

清标72岁死后，入了乡贤祠。康熙皇帝玄烨听到他的死讯，说：梁清标简任机务，宣力有年，勤慎素著，忽闻溘逝，朕心深为轸恻。不难看出，玄烨对清标是肯定的。可是到了乾隆朝，对清标的论定有了大不同。弘历眼里，梁清标是贰臣，被写进《清史列传》，列入《贰臣传》中，同冯铨、周亮工、钱谦益以及他的老友孙承泽一个待遇。弘历衡量贰臣的标准，或者说唯一标准，只看他在明朝中了进士，做了官，清朝建立后重新入朝为官，且官做得极大，位居一品，至于人品学问，全在其次？

梁氏宗祠

同治朝，李鸿章主政直隶，三修《畿辅通志》，仍有忌惮，梁清标未如他的曾祖梁梦龙一样入“列传”，而被收进“杂传”。直至清亡，民国初年，徐世昌和王树楠主持撰写《大清畿辅先哲传》，对梁清标的认识才又有改观。在他们看来，梁清标是名臣，是第二个要写的“先哲”，应该排在年龄比清标大的大名人成克巩、蔚州人魏象枢、柏乡人魏裔介前面。

这当然是“翻案”，是可贵的再认识，同时，这又何尝不是“实事求是”，还清标以本来面目呢。（燕赵都市报纵览新闻记者 刘学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