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有话——访韩羽先生

画里有话

——访韩羽先生

“考考你，什么样的是好画？”92岁的韩羽老爷爷越活越顽皮，正如他手里端着的这本新鲜又厚重、沉着又有趣的，不算很厚也不太薄的“热呼呼”新出炉的《韩羽插图选》。这本书收录的是他六十多年来为书籍、报纸、杂志里的文章创作的插图，以及动画片的创作草图。封皮底色半拉黄半拉白，中间是个长着人脑袋的鸟，白身子在黄半边，黄脑袋在白半边。韩老大手一挥，如果说白的是文学，黄的是绘画，这“人头鸟”在黄白之间徘徊，若想显形，飞到白半边（文学）要变黄（凸显绘画基因），到黄半边则要白起来……我看明白了，这黄与白的“相爱相杀”就是他爱说的“不即不离”；天上飞着风筝，一小伙一手掣风筝线，一手拿望远镜，望向天上那小黑点儿。拿在手里没放出去的风筝太近、太实；放到天上去的风筝太远、太虚。他推开去又拉回来玩得不亦乐乎。谓之近，实则远；谓之远，实似近。这也是“不即不离”；又好比妻子叮嘱远行的丈夫：“莫要忆家莫忘家”，这欲拒还迎的矛盾表达不更是“不即不离”，似即似离吗？“不即不离”既相辅相成又相斥相背，“不即”则为以免混淆而失去一方，“不离”则易突出各自特色，“不即不离”即是不远不近恰到好处之谓。

朱光潜论诗，说：“诗与实际的人生世相之关系，妙处唯在不即不离。惟其‘不离’，所以有真实感，惟其‘不即’，所以新鲜有趣。”插图与文学作品的关系，亦应不即不离，太“离”如风筝断了线，太“即”，则死于句下。

遥遥地，似闻戏台声响，有人咿咿呀呀在唱，有胡琴儿声声托腔，彼实而我虚，彼虚而我实，就着这啊呀呀镗啷啷，这些个绘画中的好与坏、动与静、“即”和“离”在与韩老的对话间来来往往。

韩羽

一 空中有时 时中有空

记者：啥是好画，原先我们去看画展为了显示自己不外行，一般都说“呵，这画笔墨好”，通过采访您，又知道好画，得在“似与不似”之间，得“能抒胸中逸气”，得“生中有熟、熟中有生”……我这么说是不是已经很“上道”了？

韩羽：你这说法也对也不对，如果抛开具体分析只说笔墨好，就好比说饿了就要吃饭不要吃垃圾，大而化之却没什么实质意义。在我看来，答案就是一句话：一幅好的绘画，固然取决于多种因素，但最根本的一点，就是看你是否能够使绘画随机应变地去突破时间、空间的局限。如果读者通过看我这本插图选能够更多地去思考这个“突破”的问题，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记者：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绘画是直观的视觉艺术，可以把眼前的物象呈现得具体而微，纤毫毕现，但是在读图时代局限性就很明显，它的作用就像照片一样只能记录展示当下，而不像视频可以动起来，让人看到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来处与去向。这是您所说的“时间、空间的局限”吗？

韩羽：要想说明白“时间、空间的局限”，咱们先定义一下什么叫时间性，什么叫空间性？这还得从“物”之理说起。《庄子》书中有一句话：“留动而生物。”“留”是停顿（亦即空间），“动”是运动（亦即时间），“物”说的是世间万物。这万物的存在形式无不处于动、静，时、空的相互转化之中，而又“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举个简单例子，就在当下，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因为我们都是静态的，这就是空间概念；但在我们对视的同时，又都处在变老的进程中，由小到老就是动态，如庄子所说，动和静之间的交接关系，是“其卒无尾，其始无首”，没有谁能说出静什么时候开始，动什么时候结束，由静到动，本是一体的。换句话说，就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空中有时，时中有空。再如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画中的人物是静止的，你却似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这种由静而动的表现能力，不是单纯靠熟练的绘画技巧就可以企及的。又如《脚铃舞》（叶浅予画）中的舞者,看着看着,那身姿似乎颤颤欲动了，脚腕子上的串铃似乎叮铃叮铃有了响声了。这是幻觉，另个说法是“感觉挪移”。由视觉到听觉，审美愉悦就是这样由不同感官的互相暗示而获得。有句话叫“传神阿堵”，是顾恺之说的。他只说了“传神阿堵”，没有说“阿堵”到底怎样才能“传神”。《脚铃舞》的舞者的身姿给展示出来了，就是“引而不发，跃如也”，虽“不发”，却又有“跃跃”之感。看那舞者身姿，看似未动，而实欲动，正是这“寓动于静”的“动”，才更具有膨胀力，给人以无限的延伸之感。唯有基于万物一理的“动静相寓”，才有可能捕捉到动与静相互转化的最关键的一刹那、最耐人寻味与想象的那一片刻。只有想明白了“动与静”的关系，才算是入门了，开窍了。

二 随机应变 不即不离

记者：除了用“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空中有时，时中有空”来突破时间、空间的局限，这随机应变的方法还有什么？

韩羽：你这个问法让我想到了战场上的指挥员，他所起到的作用就是面对突发状况调整战术、立刻解决，“随机应变，因地制宜”。而在绘画创作中，要想做到随机应变，就需要具备创造性思维，出其不意方能制胜。创造性思维说着容易，用起来难。我想起自己多年前为《不同解读》一文画插图，里边涉及一个取自《聊斋志异》里的故事，主人公是曹操，中有一句“阿瞒一案，数千年不决”，说的是曹操在阎罗殿中每晚受审，数千年没给定论。若想针对这句话配图，曹阿瞒（曹操）好画，他那形象就在戏台上明摆着。可那“数千年”是“时间”，时间，看不见，摸不着，稍纵即逝，怎么画。我想来想去打算从胡须上做文章，借着有形的胡须，画出无形的时间。“胡须”与“时间”本是不沾边的两码事，是“风马牛不相及”，从这两者间找联系需要用上“想象力”：胡须的长短取决于时间的长短。“千年”，那曹操的胡须应该有多长？应是无尽头了。怎么办？那就把胡须一直画到画幅的外头去。画幅以外的空间可就大了，你说那胡须有多长就有多长。

记者：您这本书里搜集的都是您为各种书籍、报纸、杂志里的文章创作的插图，属于“因文而画”，这种命题作画和一般的绘画有什么不同？我也多次听您讲到过绘画与文学的“不即不离”的关系，您能具体说说吗？

韩羽：这本书收集的都是插图，我刚才说的绘画一定要突破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插图也不例外，但是除了做到这一点，还要解决好绘画和文学创作的关系。我喜欢因画而作文，或由文而作画。画之所短，恰是文之所长；画之所长，又是文之所短。取长补短，手脚并用，连踢带打也。插图画家更应弄清楚绘画与文学的异同。绘画是具象的视觉艺术，文学是抽象的语言艺术，这是不同处。其关注点都是“传神”，这是相同处。绘画依赖于“夸张”，文学借助于“比喻”，绘画是“以形写神”，文学是“以神写形”，又是不同处了。因而也就影响到两者对表达对象的切入点的不同。比如，文学作品中最生动、最传神的某一细节，未必适于绘画表达；而绘画作品中最生动最传神的某一细节，也未必适于文学表达。若使这两种艺术异体而同化，桴鼓而相应，必当疏通从绘画到文学的交通脉络，依循其转化之规律。这好比相声的捧哏和逗哏，缺一不可还要密切配合。

三 我画我的 我寻我的

记者：漫画在您的艺术生涯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这本插图选中漫画更是占了大量比重，您经常说自己和漫画打了半辈子交道，更有人说您的国画作品中也完全脱不了漫画的影子，对这种说法您介意吗？

韩羽：我的确听人说过，韩羽是画漫画的，现在画国画也是个二半吊子，总也脱不开漫画感，像孙悟空的尾巴藏不住。其实认为我的国画作品中有“漫画式的、夸张的绘画语言”本没错，错在他们低看了漫画，以为漫画难登大雅之堂。我在读张仃漫画时就说过，“漫画在诸画种中，约定俗成居于末座，小如芥子，但所容纳之学问、识见以及生活之广，也恰如须弥”“漫画家习惯于匪夷所思，习惯于荒唐想象，显示事物之理于荒唐之中”。说到这儿，不妨说说齐白石，他一生中画了难以数计的花卉鸟虫，这是为人们所习见的，以前的画家都画过的，算是正统的中国画。可是在我眼里，他更是了不起的“漫画大师”，他也画算盘（《发财图》），前人没画过。还画白鼻子小丑（《不倒翁》）、争夺虫子的小鸡雏（《他日相呼》），而且跋语辛辣诙谐，你说这应算是国画还是漫画？再说陈老莲，你看《水浒叶子》中的那个杨志，双手抱拳毕恭毕敬的仰人鼻息之状，画笔极尽嘲讽，你能说这不是漫画人物？华君武画的方成更是我一直推崇的。画上没有面孔，仅是一个盘子盛着一个苹果。可是，凡是认识方成的人，都能从中看出他的神气来。这画之妙，妙在形外求神。我们有句话，叫作“神来之笔”，不妨改换一个字，这画可谓神来之“趣”。它还涉及神、形理论问题，可以这么说，它给“神形一致”论者出了一道难题。我会在创作中永远保持漫画的特点，为什么？对我而言这是我的优势，若非漫画思维，我画不出这些插图来。借方成的印章中语：“我画我的”。

记者：贺友直说，画画，关键只有两个字：发现。一是发现可观，一是发现自己。二者相触，即生顿悟。我对您的作品印象特别深的就是《“我”兮归来》中的插图，那是一个“正在找我的我”。感觉您在创作中经常努力寻找“我”、发现“我”，找到了吗？

韩羽：每个人的作品中都难免有自己的影子，我画“调皮鬼”就是从自己身上来的灵感，一开始我想过把这个调皮的孩子画成边走边踢砖头石子，挤眉弄眼作开心之状，差不多也像个调皮鬼的样儿了。可我瞅着画上的这个样儿，愈瞅愈觉其假。因为我小时也曾边走边踢过砖头石子，也的确觉着好玩，但一遇上大人，立即打住，不然会招骂的。哪有像画上的这个孩子故意做出调皮之状给读者看？我认为“调皮鬼”应该是这个样儿的：他调皮，却又怕人说他调皮。他调皮出之自娱、出之好玩，且有时不自知其为调皮。最后画成个倒坐着把椅子当马骑的样，看似专心读书，一不小心露出了“调皮”的尾巴。我想，如果自己没有调皮的经历，又哪里来的调皮鬼。其实不光作者会在画中发现自己，好的画家还会让读者在作品中遇见自己。一个优秀的创作者，好比魔术师，能够把假的弄成真的，能逗得读者又哭又笑，还能给读者猜谜语，等他们从画上看出了画面所没有的东西，那才叫有意思。 （河北日报记者韩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