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秦皇岛市公安局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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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周六日,他办公室门上也总挂着“在岗”的牌子。
全省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中,他带领的刑警支队在秦皇岛本地打掉涉黑恶团伙13个,位列全省前列。
他担任秦皇岛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十多年来,命案侦破率保持在百分之百。他懂勘查、懂排爆、懂测谎,但女儿所学的专业,他却只能说出个大概。
他“胃疼”了好几年。因为案子一个接一个,总拖着没去看。今年8月底,他疼得睡不着觉,熬不住了才去医院,最终被确诊为胰腺癌且已转移。
消息传来,当地警界哗然。还没等同事去看望,他戴着医用手腕带又悄悄回办公室工作,甚至“自作主张”把化疗日期推后了20多天。
他叫张岩,生于1969年,从事刑警工作整30年。
下属抱怨他太较真,却都喜欢跟着他干
张岩和同事在野外勘查现场。 秦皇岛市公安局供图
9月16日,年近70岁的刘兴夫妇又骑着三轮车来到秦皇岛市公安局,这回,俩人都高高兴兴的——他们的家人被一伙人殴打,导致一重伤一轻伤一轻微伤的案子,终于破了。
刘兴回忆起案件移交时,接待他的那个黑脸大汉,“挺严肃,话不多,问了案情后,就让我回家等着。”刘兴并没抱太大希望,以前总是等着等着就没信了,可一个月刚过,他就接到电话,说人抓住了。
“嘿,那心情,别提了。这案子破不了,我死不瞑目啊。”刘兴不知道,那个黑脸大汉,就是秦皇岛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支队长张岩,这起原由基层侦办的案件,多年不破,上级交办给张岩。
张岩分析案情之后,把任务交给有组织犯罪侦查大队大队长王刚。王刚走访摸排了两周,兴冲冲跑到张岩办公室汇报进展,想把几名嫌疑人一锅端,“张支队否了,问我审讯拿不下来怎么办。”王刚回忆,当时他心里是不服气的。
王刚又工作了一周,拿到了一名关键嫌疑人的证词和交代的名单后,这才启动了抓捕,10名嫌疑人无一漏网,整个案件顺利拿下。“回想一下,张支队说得有道理,破案不光是抢时机,还要讲究办案质量。有张支队在,就感觉干活有方向感。”
2011年,秦皇岛发生一起故意纵火案,十多天破不了,张岩带队到现场侦办。刑警支队办公室副主任杨伟军,那时刚参加工作,他跟了两天两夜吃不消了,“饭就是泡面,烟一根接一根,他不睡觉,也不说话,就围着案发现场要么蹲那看,要么一圈圈转。”
几天后,张岩从现场发现端倪,案子破了,嫌疑人抓了。
“你说累吧,可都愿意跟着他干。”杨伟军身处政工口,每天要向张岩报送很多材料,每次都反复检查,有时还让同事再查一遍,“省得让张支队查出来,更麻烦。”
他记得曾报过一份30页120多项的材料给张岩,没想到张岩把所有的数据都重算了一遍,挑出几处毛病。这种严苛,让整个刑警支队都瞪大了眼睛把手头的活儿干仔细。
追逃大队副队长杨乃治说,在张岩那儿,没有批评就是一种表扬。
张岩曾让杨乃治调查一起匿名诬告案,杨乃治调查了一周,费尽周折找到了投递员,顺线找到了寄件人。杨乃治寻思,案子调查到这一步差不多了,回去交差吧。但张岩不认可,判断幕后还有人,让杨乃治继续查。
杨乃治不理解,抱怨张岩有点较劲。又费了一周多工夫,追查到寄件人背后果然还有指使者。这起案件并不大,却让杨乃治对张岩的较真佩服有加。
张岩的办公室门上,有三个门牌:在岗、外出和请假。哪怕周六日,“在岗”的门牌也总挂着。杨伟军听着不断有人去敲门汇报工作,想偷偷把门牌换到“外出”上,让张岩能休息下,被张岩发现后还挨了顿批评。
“老张就这样,今晚要是有行动,他就一定得坐镇调度。非他来不可吗?不是啊,正常来说,他部署了就可以,但他就是这么个人。”刑警支队原副支队长张学忠,和张岩认识30年,他在北戴河分局担任刑警大队长时,就常和张岩打交道,“到现在也是,各县区有什么疑难案件,他都亲自过去解决问题。”
张学忠也承认,给张岩当副手,工作比较累,“但很舒心,你就踏实干你的活儿,有啥事都是他撑着。”
张岩却说,管理小队伍靠感情,大队伍靠制度,更大的队伍靠文化和集体荣誉感。秦皇岛刑警支队是一个百十多号人的团队,办案不能靠他一人,“干刑警你干的是啥?是荣誉,是责任,是成就感。”
他不停学习,希望用更少的流血牺牲去办更多的案件
张岩在一起案发现场指挥案情。秦皇岛市公安局供图
张岩最自豪的事儿,是破不了的案子,领导交到他手里他能办。
他的办公桌上堆着一摞《中国刑事警察》,最上面翻开的一页介绍外省一起刑事案件。
杨伟军说,什么时候去张岩的办公室,只要不是处理工作,他一定拿着一本和刑侦有关的书看。有一段时间,杨伟军遇到张岩在学英语,他好奇地打听,张岩说,国外有一种先进的刑侦技术设备,国内还没有翻译介绍,他想自学了解下。
“我常听他打电话给同学,都是问,‘你们那有什么最新的技战法,给我说说’。”杨伟军回忆。
这些技战法都应用到了他的案件侦办中。
2003年,张岩担任秦皇岛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期间,当地发生一起持枪杀人案,受害人从银行取了20万现金,刚走到停车场,被人一枪毙命将钱抢走。
案件发生后,当地人心惶惶。
追逃大队大队长邵建英回忆,当时的破案条件极不乐观,嫌疑人留下的作案痕迹非常少。张岩赶到现场后,通过走访调查和现场勘查,判断3人组团作案,而且作案前肯定有过沟通。
利用这一点,张岩提出用一种新技术手段侦办案件,“这种技术手段在南方城市已开展应用,但尚未大规模推广。张支队爱学习,从同行那里了解到这一技术,准备拿这起无头绪的案件试一试。”
这起案件,借助张岩选用的新技术,取得了重大进展,成为秦皇岛市公安局应用这项技术侦办案件的首例,还入选了中国刑警学院的教学案例。
命案大队教导员辛克坚是一名老刑警,常被张岩叨叨“别总吃老本”。刑警看家的三大手段——调查、走访和摸排,在日新月异的形势面前,越来越不赶趟。张岩大会小会督促同事注重大数据和新技术手段,他担任支队长后,秦皇岛市辖区的命案侦破率,始终保持在100%。
1995年,张岩学测谎技术,拿下了高级工程师证,他还学了排爆,甚至懂现场勘查。
刑事技术大队大队长李运辉记得一起案件,卢龙县发生一起火灾,大火被扑灭后,屋子里发现一具女尸。技术人员勘查完现场后,认为是他杀,张岩却认为是自杀。
技术人员不服气,跑过去和张岩争论。张岩提出,现场出入口没有破坏,有人进入就得有痕迹,结合尸体的形态和起火点,他推断这是自杀。
技术人员也提出疑点,农村的房屋是贵重财产,即便是自杀,怎么会舍得连房子也烧呢?
谁也说服不了谁,就等尸检报告做定论。解剖证实,死者有热呼吸道综合征,证明生前吸入烟尘,也就客观证实了张岩的推断。
“正是因为张岩在刑侦业务上什么都学,什么都懂,谁也别想糊弄他。他手底下的人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去侦办案件,整个支队上下的风气就特别好。”刑警支队政委陈德利评价。
张岩却说,他不停学习是希望用更少的流血牺牲去办更多的案件。他回忆起刚参加工作时抓捕嫌疑人,两米高的院墙一猫腰就翻上去,“那时靠的是勇敢。”
但近些年的一次抓捕中,他的同事被嫌疑人刺伤,同事的爱人深更半夜抱着不满一岁的孩子追到医院,连鞋都没顾上穿,“那一刻,我不知道跟家属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的。不如你平时多掌握些技术,把工作做到家,保护更多兄弟们的安全。”
他守得住底线,办案从不受干扰
在一起故意杀人案案情分析现场(右一)。秦皇岛市公安局供图
2018年,全国开展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以来,全省各地的涉黑恶案件,不少都是异地调警来打击处理,秦皇岛市公安局在张岩带队之下,在本地拿下了13起涉黑恶案件,位居全省前列。
有涉案嫌疑人托关系说情甚至送礼,希望能被“放一马”,张岩一概拒绝。
“你收了,晚上睡得着?你办案能不受干扰?”张岩说,拍板放一名嫌疑人,唯一的准绳是法律。
面对托关系说情的人,张岩坦言,“我也纠结过,如果不是现在生病你来采访,可能我也不会承认我的纠结。人都有七情六欲,都处于社会关系中,可同时也得有底线。”
张岩回忆,他到山东某地公安机关就某起涉黑恶案情走访,两名当地办案民警对他讲起案件调查中遇到的阻碍和威胁掉了眼泪,“你看我办公室有幅字,忠诚、勇敢、正直。字好写,做起来不易。”
张岩只有一个哥哥在秦皇岛本地,哥哥和嫂子都是工人,家庭条件很一般。作为一名刑警支队长,张岩认识的方方面面的人很多,哥哥也找他想解决下工作和其他问题,张岩却不能去管。“人情得有,但不能坏了规矩。”张岩说,一旦开启了交换,就关不上“盖”了。
有时他也觉得矛盾,刑警的职业应该是和各行各业打成一片,但外面的朋友多了,又很难保持客观独立。
杨伟军是张岩的小师弟,他们都毕业于中国刑警学院。毕业前,杨伟军幻想过刑警支队长的各种形象,唯独不是张岩这个样,“可能看电视看多了,总觉得支队长得高调、张扬,说话横、脾气大。”
但张岩改变了他的想法,“他那辆破桑塔纳,开了十来年,这两年才换的车。跟他出差,他先问你打呼噜吗,不打呼噜就和他一块住标间。”
张岩有一台几百块钱的小屏幕全键盘老年机,他说,这手机待机时间长,案子上的事儿多,找他说多长时间都没问题。
这样一个让人觉得清高有距离感的老刑警,在业内却是一名“场面人”。
张岩担任支队长期间,凡是来秦皇岛办案的外地刑警,一律提供最快捷帮助,能半天走完的流程,不让同行多等一小时,并在交通等环节上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我总跟同事们说,要把同行的事儿当自家的事儿来办,你再去麻烦别人的时候也好意思张嘴。”张岩心里算的是这样一笔账。
张金丰是命案大队副大队长,他对张岩把全国刑警看作一盘棋的做法非常认同,“刑警办案几乎全国各地跑,少不了兄弟单位的帮助。在办案程序上能提早半小时,就能争取到战机。”
秦皇岛靠近东北三省,各地刑警经常因办案有来往。张金丰感慨的是,这些兄弟省份有退休、提职的刑警,会专门安排自己的徒弟来对接,保证两地刑警友好关系的延续。“这都是张支队打下的基础,为我们办案提供了巨大便利。” (河北日报记者 白 云)
■对话
张岩的遗憾:“我还有很多案子没有破”
记者:知道自己的病情后,这段时间心情是不是很复杂?
张岩:是。有个接受的过程。我曾抓过一名杀人犯,执行死刑前我们见了一面,他跟我说过一句话,现在我终于理解了,他说,死不可怕,等待死亡的过程很可怕。
记者:为什么没有选择休息,还要跑回办公室来工作?
张岩:胰腺癌比较凶险。我想,也不在乎多那十几二十天。确诊前,我手头有几个涉黑案件线索,一条线索只有一两名侦查员在工作,我们都是单线联系汇报,我这一躺下,谁来管?我得把这些事儿都交接好。
记者:你这么做,家人没意见吗?
张岩:说到家人,我很内疚。我女儿学音乐的,但她学的过程中,我一次没接送过,也不知道她学的什么。就大学开学,我送了一次,然后人家就毕业了。这些天,我刻意多陪着家人,其实是她们陪着我。我们到海边散散步,一家人一起做饭聊天,我突然发现,以前给她们的时间太少了。
记者:这是不是刑警的常态?
张岩:是的。不光是我,刑警这一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一上案子就没黑没白,案子破了,睡个昏天昏地。所以,我确诊以后,经常提醒年轻的刑警们,注意身体,要多体检。
记者:你的刑警履历很闪耀,有没有遗憾?
张岩:有啊,我还有很多案子没有破。1994年山海关一起杀人案,还有李某某一家三口被杀案、付某某一家三口被杀案,当时技术条件也不好,这三起案件至今没破。前两天我还安排技术大队的同事,把其中一起案件受害人血衣上的痕迹再次送公安部做化验,希望能找出新的线索。
另外,现在电信诈骗案件高发,我曾和同事就一起案件摁住了查,发现有些问题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技术水平,这也是很大一个遗憾。
记者:我看你一直捂着肚子,手腕也有医院住院带,把工作交接完,是不是得马上去住院?
张岩:有些疼。如果说案子,聊起来能忘一点。晚上不行,疼得起来坐着。确诊那天,医生就要求我马上住院。我跟她讲,我是一个刑警,得把工作处理完。我不太想化疗,有几个案子,我不放心,一化疗,人就废了,我得保持清醒,希望还能对案件有指导。
记者:治疗可以延长生命周期,为什么推迟进行化疗呢?
张岩(摆摆手):胰腺癌的时间很短。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儿。我也不会拒绝治疗,但不想做无畏的挣扎。你去过我的办公室,应该注意到我办公桌上很干净,刑警都有这个习惯,每次外出办案都不知道是否能回得来,都收拾得很利索。我和犯罪分子斗争了一辈子,这次,就当又是一次斗争吧。
记者:交接完工作,最想干点什么?
张岩:看书。终于有时间把没看完的书都看看,多学习学习。或许,可能用不上了。
文/河北日报记者 白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