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中都宫城一号殿址鸟瞰
元中都宫城和西南角楼复原模型
张春长近照 李冬云摄
螭首 张春长提供
元中都考古工作者正在清理皇城南门 张春长提供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元中都遗址管理处提供
□记者 李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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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中都,从兴建到废除,以都城身份只存在了不足4年,快速崛起又倏然消逝。由于缺乏记载,它的确切位置在过去700余年里,曾一直成谜。
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通过一系列的考古工作,世人才重新找回了它——在张家口市张北县馒头营乡白城子村西南,一处名为“白城子”的废旧古城。
曾长期被误认为辽代牲畜交易市场的“北羊城”,是怎样最终被证实为元中都遗址并成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的?这一考古工作,又是如何被列入“1999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
亲历元中都考古的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研究馆员、考古队领队张春长带您穿越历史的重重迷雾。
1 基层考古帮助找回草原都城
“这一路,感觉就像从人间往天上走。”
今年49岁的张春长,在1998年还只是一个刚满30岁的年轻人,他在当年8月的一篇工作日记里,这样记录下自己第一次“上坝”的感受。
那个夏天,元中都遗址考古队一行,前往位于张北坝上的元中都遗址,进行前期城址调查。而张春长正是其中的一员。
“坝”,是华北平原与内蒙古高原的交接地带。张家口市区位于坝下,张北县位于坝上。
张北的版图,像一只玉兔,蹲踞西南,朝拜东方。而元中都,恰好就在它的中心腹地——史书所载的一片叫“旺兀察都”的草原。
700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风雨洗礼,曾伫立在“旺兀察都”的那座城,还会留下点什么?
断壁残垣——核心的宫城还残留三四米高的城垣,而环绕宫城的皇城,就只剩下一圈高出地面1米左右的土垄。
这便是当年考古队初到时看到的元中都遗址。
“当年的张化公路从元中都宫城斜穿而过,但行人大多不会向这残垣、土垄多望上一眼。它们太不起眼了!”张春长说。
进入宫城之内,一处高出地面3米多高的平台赫然进入考古工作者的视线。
张春长快步登上这座高台,顿时,宫城、皇城尽收眼底。“城大致是方正的,坐北朝南,细看宫城内,还有一些微微鼓出地面的绿色土包,以高台为中心、南北为轴线对称排列。”
“天子中而处”“以高为贵”,这恰恰是中国古代宫殿建筑的设计思想。
“当时站在台上,突然有种奇妙感觉,仿佛自己成为一代帝王,立于天地中心,指点江山。”张春长笑着解释说,这样的感受,大概是中国古代建筑文化赋予他的。
此后的考古发掘证明,这里,就是元中都宫城正殿—— 一号大殿的基址所在。
宫城内外,在700多年后,已成彩蝶鸣虫的乐园。
大豆孕子凝香,浓绿的莜麦挑着串串风铃,山药秧子高擎着花灯,油菜花把一片金黄举过头顶,原本不同季节的植物在坝上特殊的自然环境里,编织出一幅奇美的画卷。
但当考古工作者低头留心脚下时,偶尔仍会发现隐没漫草之中的残砖断瓦。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触景生情,张春长突然联想到元代词人张养浩的这句词,当年词人远望古都长安的怅然喟叹,用在此情此景仍很是恰当。
从这次考古队对遗址的初步探查开始,长达6年的元中都考古拉开了序幕。
很多人可能很难想象,最早从这座沉寂之城中捕捉到微弱的历史信号,不断奔走呼吁、发表研究文章,直至引发全国性的关注和高规格考古队到来的,竟是张北当地一些普遍文史爱好者和基层考古工作者。
尹自先,是最早试图廓清这团历史迷雾的当地人之一。
1981年,时任张家口一中语文教师的尹自先迷上了张北县城西北15公里的这片遗址,利用假期,他常骑车去实地探访。当时,这里在当地被称作“白城子”,同时,也是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北羊城遗址”——由于后来史志记载的偏差,当时普遍认为这里曾是辽代的一个牲畜交易市场。
“当时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黄釉、绿釉的琉璃瓦当、汉白玉石刻,这些都是皇家建筑中才允许使用的,而且从残存的城垣规模推测,这里至少也是个皇家行宫,怎么看也不像是牲畜交易场所。”尹自先回忆说。
结合实地考察结果,尹自先在1982年2月22日的《张家口日报》上发表了《元代中都白城子》一文,大胆提出“此城实为元代中都城遗址”。1987年又在《河北地方志》上发表《白城子说》,进一步论证了白城子是“元中都遗址”而非“北羊城遗址”。
1983年,张家口市文化局的刘建华、张北县文化局的张书平也前往“白城子”进行了调查。她们采集了琉璃、汉白玉等建筑构件,并对宫城四周进行了测量。1995年,刘建华在《辽海文物学刊》上发表了《河北省张北县白城子古城之调查简报》,提出“此城当为中都”。
而且,从上世纪80年代起,张北县文保所工作人员先后在元中都遗址内采集到许多建筑构件,并向遗址周围的村子征集了瓷罐、瓷碗、铜权、铜镜等文物。
1997年5月,张北县文保所聘请省文研所研究馆员陈应祺,实地测量、绘制了第—张“元中都遗址平面图”。
从一个人对家乡历史的热情,到一群基层文物工作者还原历史的努力,再到省级文物工作者的调查参与,一步一步,“白城子”终于等来了对确立其真实身份最重要的一批人。正是他们,最终推动了“元中都遗址”的确认及1998年元中都考古的到来。
1997年7月,当时的国家文物局局长张文彬、省文物局副局长刘世枢、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徐苹芳、北大考古系主任宿白前往“白城子”进行了实地考察。
8月,河北省文物局、中国元史研究会、河北省张北县政府,在坝上古城张北联合举办了“元中都学术研讨会”。结合会上专家学者提交的10篇学术论文,会议认定“白城子遗址”为“元中都遗址”。
2 建筑高规格证明“皇家专属”
与我省大多数考古工作是配合基建的“抢救性”“保护性”发掘不同,元中都的这次考古,是一次少有的“主动性发掘”。
对元中都而言,主动性发掘,有必要,也有条件。
“元代都城上承宋金、下启明清,对于了解我国古代都城制度的渊源演变颇为重要。但最能代表元代都城制度的大都,遗址压在今北京故宫和景山之下,考古发掘可能性不大。”张春长解释说,元中都直接继承了大都,虽然没有正式作为都城使用,但保护较好、时代单一,城址上没有叠压建筑,耕种和放牧等农牧业活动,也只停留在地表30厘米左右,后期破坏少,是研究元代历史的珍贵考古实料。
“一座中都城,半部元朝史。”关于元中都的许多历史之谜,亟待通过考古揭开。
考古队首先按计划对城址布局及周围环境进行了勘探、测绘。这是一项费时耗力、复杂繁琐且收效缓慢的工作。
事实上,对于元中都城墙结构的确认,贯穿了考古工作的始终。
经过勘测,考古人员发现,这里的城墙由内向外由宫城、皇城、郭城(外城)三重城墙相套而成,坐北朝南。宫城内的建筑,基本按照通过南门、北门的南北向中轴线对称分布。
“三重城墙,是只有都城才能采用的、等级最高的城市规格。建筑对称布局,也是古代中原都城建造的传统。”张春长说。
打开元中都的城址测绘图,三重城墙均为南北长方形。宫城城墙长约610米,宽约555米,宫城四角有角楼;皇城城墙长约910米,宽约755米;郭城长约2310米,宽约2555米。
虽然都是都城等级,元中都与大都的规模相差甚远,与位于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的上都却基本相当。
“中都和上都同在草原,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相似。而在中都修建之前,大都是正都,上都是陪都,所以规模和环境与上都相似的中都,地位应在大都之下,与上都一样是陪都性质。”张春长说。
千米城墙落到图纸上只是细细一道线,而其背后,是只有考古人才能体味的艰辛。
“因为元中都地处草原,气候干燥,土壤呈沙性,许多地点洛阳铲打到一定深度就带不上土样来了,钻探难度非常大,经常需要增加探孔密度,对多个孔的土样进行比对,才能确定土层性质。”张春长说。
为了使测绘工作更高效,考古发掘更有针对性,考古队还特地从省测绘局找到了元中都遗址一带的卫星遥感照片。但遗憾的是,帮助并不大。
“当时的卫星遥感照片清晰度不行,遗址区域放大后突出地表的城垣部分都分辨不出来。”张春长摇摇头,“而且当时测绘用的‘小平板仪’精度不高,测量后还需要人工读数、进行解算才能得到数据,如果换做现在的卫星定位技术和自带GPS的高精度RTK测量仪,不知要节省多少工作量。”
为期6年的元中都考古,除了城墙,工作主要集中在对宫城西南角台、一号殿址、南门的重点发掘。
1998年9月,考古队的发掘工作从宫城西南角台最先开始。
角台,是角楼的台基,与城墙地基相连。宫城角楼形制、城墙地基做法甚至元代建筑水平、制陶技术、雕塑艺术等方面的信息,都可能通过角台的考古发掘获得珍贵资料。
元中都考古发掘是我省在坝上地区进行的首次考古发掘,坝上地区气候特殊,每年适合考古发掘的时间为5月到11月,但受雨季影响,每年平均不到5个月。
因此,对角台的发掘是分期进行的,1998年、1999年、2000年分别进行了一次,才大致完成。
随着发掘的进行,一种在元代考古发掘中前所未见的角台结构显露出来——角楼台基平面呈曲尺形、从宫城西南角起向东向北呈三级缩折后分别与宫城的南墙和西墙连接。
“三出阙!”主要进行汉唐考古的张春长,很快意识到,这是汉唐流行的建筑形制。
更重要的是,三出阙是阙制中的最高等级,是“天子之制”,即显示其天下独尊的标志性建筑形制,这再次为证实白城子为元中都遗址提供了有力论据。
而且,西南角台考古中还出土了大量形制巨大的琉璃釉陶龙、凤、海马、行什等角楼屋顶脊部的装饰构件和浮雕龙纹的瓦当、滴水,这些建筑构件也都体现了角楼的皇家性质。
今天,在位于张北县城里的元中都博物馆,游客们可以看到西南角楼的复原模型,别具特色的三出阙角楼,富丽堂皇的屋顶装饰,在视觉上的确给人气魄雄伟之感。
总结坝上地区的发掘经验,宫城一号殿址和南门的发掘也是分区、分期进行的,自1999年开始,历时3年完成。
3年中,考古队累计发掘面积达9000平方米,宫城一号殿址终于被彻底揭露出来。
殿址位于宫城中心略偏北,呈南北方向水平放置的葫芦形。宫殿台基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承载宫殿主体部分,从南向北排列有月台、前殿、廊柱、寝殿、东夹室、西夹室和暖阁,下层为宫殿回廊部分,在台基周围共有7条上殿通道。借由台基结构,考古工作者发现,这座伫立于草原、气势恢宏的皇家宫殿,采用了一种典型的中原宫殿传统建筑布局形式——“工字殿”。
“宫殿的前殿、寝殿之间有廊柱相连,构成‘工’字形,这种‘工字殿’布局形式起源于宋,流行于金元,南宋临安大内的部分宫殿、金中都大安殿、元大都大明殿都有类似的平面布局。”张春长说。
这是目前发现并全面揭露的元代大型重要建筑“工字殿”的唯一实例,是研究元代宫殿建筑的重要资料。
建筑遗迹的种种特征所体现出的建筑等级之高,都为“白城子遗址”盖上了“皇家专属”的印戳。
通过考古,再次印证了“元中都学术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这里就是元中都遗址无疑。
2000年,元中都被列入“1999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2001年,元中都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3 都城汇聚草原农耕两大文化
尽管元中都在建筑风格上继承了古代中原建筑的诸多思想,但这毕竟是一个由马背上的民族建立的都城,从元中都选址建设的背景到都城设计的细节,都受到草原文化的影响。
公元1307年,一纸诏书,一座新的都城拔地而起。
元虽然是一个只存在了百余年的王朝,却曾先后建立过四座都城:位于今蒙古国境内的哈剌和林、位于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的上都、位于北京的大都和位于河北张北县境内的中都。
在已经拥有大都、上都、哈剌和林三座都城的情况下,蒙元帝国为何又要建立一座中都城呢?
下旨建立新都城的,是一位名叫孛儿只斤·海山的年轻人,他是元世祖忽必烈的曾孙。1307年,他在大都继位,世称元武宗。
元代汗位继承,是一种蒙汉杂糅的方式——嫡长子继承与“忽里台”大会公推大汗的双轨制。前者,是自上而下指定,后者,是诸王自下而上推选。这一制度下,最终往往是军事实力决定候选人的成败。长期镇守漠北的海山,就是靠军队和漠北诸王的推戴夺得的政权。但当时的大都,是其帝位竞争对手、弟弟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的势力范围。
“立足未稳的新君要在大都之外确立新的‘根据地’,这可能是其建中都的重要原因之一。”张春长说。
建在哪里?元武宗想到了草原,那里才是他的“王兴之地”。
而今张北一带的“旺兀察都”草原,处于农耕、游牧交界地带,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它位于大都、上都之间,北通哈剌和林,南到西域,北控漠北,南俯中原,是重要的军事关隘。而且周围有山势拱卫,湖泊众多,水草丰美,是理想的建都之地。
通过长达6年的考古,考古队对元中都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
他们发现,这座仿大都建立的中原建筑风格的都城,其实在设计上加入了许多“草原特色”的细节。元中都,是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融合的产物。
在一号大殿的考古中,考古队发现了它与元大都大明殿一个重要区别:台基7条上殿通道全部位于东、西、南三面,北侧却没有。
“这说明很可能宫殿没留北门。坝上夏季凉爽、冬季寒冷,不设北门可以防止冬季凛冽的北风直接刮入殿内,而夏季,殿内不需南北通风就很凉爽。”张春长解释说。
在元中都考古中,一号大殿台基周围出土了几十个汉白玉螭首,它们雕刻精美,是元代石刻中的精品,也是元中都最重要的文物。
螭,传说是龙的第六子,因生性好水,多位于桥涵或宫殿台基望柱之下的排水处,嘴中有小孔,起排水作用,俗称“螭首散水”。
乍看上去,这些俯身昂首、蓄势张扬的小兽与多数宫殿中所见很是相似,其实,却暗藏特别之处——这些螭首嘴部是没有排水孔的。也就是说,它们纯粹只起装饰宫殿的作用。
“这也是考虑到草原气候的实际。草原不比中原,年降雨量少,设置排水孔反而显得多此一举。”张春长说。
而且,元中都考古中没有在城外发现护城河遗迹。
“降雨量少,建护城河没有必要。草原居民的日常用水主要来自周边泊淖。据考证,元代中都周边的泊淖水量要比现在大得多,在城市周边也发现了曾有大型湖泊存在的痕迹。”张春长说。
游牧民族的领袖,把适应定居生活、具有中原传统的都市,安放在了草原上。游牧民族会就此放弃“行则车为适,止则毡为庐”的草原生活方式吗?
元中都的考古告诉我们,并没有。
“在元中都外城的东北、西北部,都没有发现任何建筑古迹,我们推测,在700多年前,那里就是一片空旷的青草地,是用来安放蒙古包的。”张春长说。
就在中都建设工程如火如荼进行的第4年,从遥远的大都传来了“帝崩于玉德殿”的消息。武宗的弟弟仁宗继位,立即宣布“罢城中都”。
外城还未建成、尚未投入使用的元中都,就这样终止了成为帝都的命运。自此逐渐被冷落、遗忘,变成了一座荒城。
关于元中都最后的毁灭,史籍记载了元末起义军红巾军“攻掠中都、火烧上都”一事,但没有明记火烧中都。
在西南角台、一号殿址台基、宫殿南门的考古中,考古队都发现了建筑物曾被火烧的痕迹。“中都应该是毁于红巾军以破坏为目的的大火,可能因中都已撤归地方管辖,史籍才没明记火烧中都。”张春长推测说。
“都城是王朝的心脏,地处草原的元中都在农业、经济、文化、历史层面底子都很薄,对全国的总控辐射能力先天不足,很难支撑起一个庞大的都城架构,即便真的作为都城起用,运行成本也会非常高。”张春长分析说。
自此之后,历朝历代在草原地区都再没建立过新的都城。
“一般来说,历史遗存越是浓缩在短暂的时间里,考古意义越是重大。元中都是蒙元四都中建立最晚的一座,代表了当时最先进的建城理念和建筑水平,保留了最纯粹的时代特征,可谓元代城市的活化石。”张春长感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