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在黄土岭的考察匆匆结束,后来程默推荐我到不远的白银坨看看去,那里是白校(即白求恩卫生学校)学生遇难地,或许能寻到些历史的痕迹。
白银坨是顺平、易县、涞源三县交会处,我知道那里是白校学生遇难地,但是那里还能有什么历史的遗址吗?
程默似乎听出了我的心思,他笑道:“顺平县有一个女同志,名叫刘芬芝,很是了不起,她在白银坨搞起了红色旅游。”我顿时有了情绪,第二天一早便去了白银坨。
很遗憾,刘芬芝外出了,白银坨旅游开发区副总经理薛葆先生接待了我。
吃罢午饭,阳光明媚,我说去凭吊一下白校学生的遇难地。薛先生陪我上山,去了梯子沟。深秋季节,山底的泉水汩汩作响,山路上的黄栌树在风中挥舞着红红的叶子,似舞动着一面面昂扬的旗帜。山道上的白色野菊开得正盛,迎面而来的是一面烈士纪念墙。上边是白校学生的浮雕。四下看去,山野寂静,在薛葆先生缓缓的讲述中,我耳畔轰然响起了几十年前的枪声……
那是继黄土岭战斗之后,日军又一次铁壁合围的扫荡,白求恩卫生学校的学员,与国际和平医院的几十名伤病员,接到上级命令,于1941年10月4日,由唐县葛公庄出发,向易县山区转移。这是一次艰难的转移,身后是日军疯狂地追杀,掩护白求恩卫生学校转移的两个连队,在进行了一天一夜的顽强战斗之后,全部牺牲。学员们与伤病员们经过艰苦地行军,到达白银坨。天刚刚下过雨,学员们和伤病员互相搀扶着,在泥泞中艰难地前进,当他们走进了白银坨那个名叫梯子沟的地方,学员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走进了敌人的包围圈。
1941年10月5日,这一天正值中秋节。
日军的追击越来越近,白求恩卫生学校的学员们仍然在艰难地转移。这是一场生命与死神赛跑的转移,几百名日军在如影随形,紧追不舍。弥天的杀气,卷地而来。
长达近三百米的梯子沟,成了日军的杀人场,已经埋伏在山头的日军开枪了,鬼子们冲进了梯子沟,学员们和伤病员奋起抵抗……
院长倒下去了,政委倒下去了,护士长倒下去了,花季少女们成了残暴日军练习射杀的活靶……
所有躲藏起来的老百姓都能听到梯子沟里的杀声。所有人都能想象梯子沟已经血流如河……
接近黎明时,山民们摸进梯子沟,沟里是一百多名白求恩卫生学校学员和几十名八路军伤病员的遗体。惨白的月亮无力地悬在空中,像被抽去筋骨的风儿,无力地吹着,血腥气味经久不散。那一刻如此空旷,那一刻如此漫长。
悲愤的山民们,草草掩埋了这些早折的花季少女。之后有传说,白银坨从此长出一种白色的菊花,渐渐长得满山满谷,开得白光如炽。当地老百姓感慨地说,那是白校学员们的魂魄呢!
我与薛先生走出梯子沟之时,圆圆的月亮已经升起来。山峦起伏,树影幢幢,月亮似一轮被擦拭一新的古镜,游移在空中。这还是当年的月亮吗?哦,此月非彼月,当年那月儿似有魂?
我与薛先生在弯弯的山道上走走停停,悬崖上的白菊花在月光下,如炽如燃,像是当年那些白衣天使们仍在山中匆匆移动。
天色向晚,山里的风很硬了,我突然想到了刘芬芝,我问薛先生,刘芬芝是一个做医护的女子,如何跟红色旅游扯到了一起?
薛先生笑道,数年前,各地开矿成风,白银坨自古是个出银的地方,便招来了众多的开矿者,一时间,白银坨千疮百孔了。
薛先生说,刘芬芝当时在县城开着一个很有名的饭店,她那次偶然来白银坨收购蘑菇,看到了这些乌烟瘴气的景象,她登时气愤了。她是土生土长的顺平人,她当然知道白银坨是烈士的纪念地。如此乱挖乱采,且不说破坏了环境,今后人们连一个凭吊烈士的去处也没有了,烈士们若地下有知,岂可安生!
于是,刘芬芝承包了白银坨,她要恢复白银坨的青山绿水,她要赶走那些开矿者。几场官司下来,矿主们输了,将矿坑填平,恢复了地貌。用刘芬芝的话说,当时赌着一口气。可是承包了白银坨,做什么呢?几经考虑,她选择了搞红色旅游。
红色旅游,说起来挺美好动听,干起来却很不容易。如此开发红色旅游让刘芬芝动了血本,做生意挣下的钱,全都投入了进去。几年过去,白银坨红色旅游名声大振,后被省委、省政府授牌“河北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我在白银坨参观了两天,刘芬芝仍没回来,我在白银坨展厅看到了刘芬芝的照片: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一身紧身短打扮,干净利落,锐利的目光透出来精明强干。
薛葆先生说:“刘芬芝说,搞红色旅游,是为了赓续白求恩精神,凝聚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能量,这是实现英雄理想的途径。”
我点头称赞道:“这块土地上,有着生生不息的英雄‘精神基因’。”
“因为这是黄土地。”薛葆淡然笑道:“谈作家必定知道黄土啊,黄土遍地都是,能入诗吗?”
我笑了:“记得苏轼有诗云:今朝僮仆喜,黄土复可抟。梅尧臣也有诗云:莫计暄寒与风雪,古来黄土北邙堆。”
薛葆笑了笑,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
吃罢早饭,薛葆一直送我到了山口,薛葆突然问了我一句:“谈作家,您说,如果刘芬芝承包了黄土岭,怎么样?”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下一些人以赚钱为首要的目的……我能说些什么呢?
花开花落,一晃五年过去了……沉寂了多年的黄土岭欢腾起来了:那里要建设一条白求恩大道,那里要搞红色旅游……
2014年夏天,我突然在报上看到,白银坨旅游开发区总经理刘芬芝,承包了涞源县黄土岭,成立了黄土岭旅游开发公司,她在新闻发布会上激昂地说,要发展红色旅游,要建一条白求恩大道。
某报载:白求恩大道是白求恩同志在援华抗战期间走过的一条路,全长160公里,白求恩同志在这些分散隐蔽的山村,创办了晋察冀军区卫生学校。这里应该是白求恩精神的故乡。刘芬芝讲,建设白求恩大道,旨在弘扬白求恩精神,发展红色旅游事业,拉动革命老区脱贫。白求恩大道建成后,以及衍生出的白求恩小镇、白求恩纪念园等,将拉动阜平县、曲阳县、唐县、顺平县、涞源县、易县、满城县沿途200多个村庄建成白求恩红色旅游小山庄……
读罢新闻,心潮澎湃。好一个奇女子。我记忆中照片上的刘芬芝,骤然再次鲜活生动起来。
2015年,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年份。这一年,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热潮在全国掀起。习近平同志在9月3日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会上动情地讲道:“我们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就是要铭记历史、缅怀先烈、珍爱和平、开创未来。”
刘芬芝在黄土岭上建设白求恩大道,当然是正当其时呀!
2016年9月,河北省首届旅游发展大会召开。值逢省委宣传部举办中国知名作家看河北的活动。我忝列其中,于是,我得此机会,再次来到了黄土岭。
刘芬芝专门派个向导来接我上山。我在山下等了片刻,向导便来了,见面我笑了,向导也笑了。向导竟然是薛葆先生。几年不见,薛葆先生的头上多了些白发,彼此感慨了一番。薛先生便带我去了黄土岭。
薛先生对我讲,建设白求恩大道,实属不易。几年来,刘芬芝东奔西走,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去年她不仅到北京白求恩研究会走访白求恩事迹,还专门请白求恩研究会的专家到白银坨召开了白求恩思想研讨会,会上出示了白求恩大道示意图,并决定开发黄土岭,首先要建设一个白求恩小镇,带动这里的老百姓脱贫致富。
薛先生说,去年秋天,白求恩小镇、白求恩纪念公园、白求恩大道同时破土开工了。应邀来北京出席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会的加拿大安大略省穆思克卡区主席林克先生,被邀请担任白求恩小镇名誉镇长。
我们一路说着话,来到了工地,来之前,白求恩大道的景象在我脑海中彩排过多次,但是,远不如眼前如此震撼和精彩。工地上人声鼎沸,车来人往,一幅久违的劳动图画。撞入我眼帘的是,他们脚下的黄土,与他们脸上的笑容。
总有人不会忘记,不忘记历史的民族才是可以长久的民族。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薛葆呀,那么多人支持刘芬芝,她是怎么说动他们的?”
薛葆听罢笑了:“或是白求恩同志的精神感动了他们吧。”
薛葆望着正在开工的大道,深沉地说道:“刘芬芝说的对,其实,我们中国人不是一盘散沙,是一片黄土。”
“黄土?”
“是的。我们中国人都是黄土的性格。我们都有黄土情结。”
“说来听听。”我心下一动。
“黄土有黏性,可以团成团。沙子不行。”
“这个比喻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黄土是优质土壤。有着生生不息的‘精神基因’。刘芬芝起了一个名字,叫做黄土精神。因为我们共有的黄土精神,刘芬芝才得到了众多的无私支持。谈作家,凡是中国人,都应该有这种黄土情结,黄土精神。刘芬芝说得深入精辟,我说不好,是这个意思吗?”
我听得心动,认真地点头:“你们说得好呀。”我的眼睛一时湿了,转身向西望去,西边就是狼牙山。
薛葆的声音一时沉重了:“我不禁想起了前段时间的‘狼牙山五壮士’名誉侵权案,法律捍卫了英雄的名誉权。一个判决,让人们再次沉思英雄的价值,历史的重量,历史的深处,有沉淀远久的‘心灵密码’,我们崇尚英雄,纪念烈士,才能积蓄精神,不忘初心。我说的对吗?”
我用力点头,一时无语。是啊,一段时间以来,一些人虚无历史,混乱共识,颠覆英雄,用所谓的再发现、再思考、再评价,瓦解民族精神,消解英雄价值,以抹杀英雄为荣,以否定历史为乐,久而久之,必定会伤害民族情感,动摇民族根基。白求恩大道的意义,也就在于重新树立英雄的价值。
薛葆笑道:“谈作家,累了吗?歇歇?”
我笑道:“往上走,有人等我们呢,你看。”
半山腰,一个中年妇女朝我们招手。
薛葆笑道:“她就是刘芬芝。”
阳光下,一个中年妇女的笑容无比灿烂……
我在白求恩大道的工地参观了三天,河北省旅发大会如期结束,我回到住地,查了“黄土”这个我们大家都熟视无睹太久的名词。
它如此被释义:“黄土”是距今200万年的第四纪时期形成的土状堆积物。属优质土壤,不仅具备土壤的腐殖层、淋溶层、淀积层的分层特征,还有其他土壤所没有的独特品质,对农业生产极为重要。我国的黄土分布面积,比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大。西北黄土高原是世界上最大的黄土高原;华北黄土平原是世界上最大的黄土平原。
另一个释义:“黄土”为中药,入地三尺的黄土可作药。气味:甘、平、无毒。和中解毒,消肿疗疮。治痢疾、中暑、腹泻。《本草再新》:入心、脾二经。
刘芬芝说的对,如此黄土,民族之本,我合上辞典,不禁潸然泪下。
哦!黄土,黄土岭,黄土岭上的白求恩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