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诺尔国家湿地公园
康保二人台
康保国际草原风筝节
□胡学文
北方。高原。坝上。康保。
我来了。
其实应该说我又来了。康巴诺尔(蒙语意为“美丽的湖泊”,康保取其谐音)于我并不陌生,但每次来的感受都不尽相同。康巴诺尔如同塞外的四季轮回,有着多姿多彩的美。
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
康巴诺尔在张家口的西北,是沽源近邻,直线距离不超一百公里。时间穿越回二十年前,那时到近邻做客并不容易。要么先到张北,要么先到太仆寺旗,情形颇像男有情女有意,就是缺少牵线搭桥的,总有些波折。我需清早从当年工作的乡镇出发,差不多午后到达。康巴诺尔是想象中的样子,至少距想象很近。或许是见惯的风景,或许是听惯的乡音,亲近之余又略感失望。没有未知,没有神秘。像那些朴实羞涩的村姑,面纱不是掀开一角,而是根本没有面纱。但返回沽源的途中,惊喜不期而至。我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客车如蜗牛,司机和乘客多有抱怨。我却像不小心偷得了姑娘的芳心,担心别人发现,又担心别人没有发现,躲闪的眼神浸着贪婪。我在目视中进入那个世界,没有任何杂质的世界。我就是一片雪,在茫茫天宇飞舞。
或许是这个原因,每次到康巴诺尔,我都期待着不期而遇,期待着预想外的收获。似乎没有落空的时候。
康巴诺尔蒙语的意思是“美丽的湖泊”,康保取其谐音。我很早就知道,并且一直以为是。这次到康保,方得知县名出自《尚书·康浩》“用康保名”,取富足安宁之意。康保的来历竟然如此久远。然而,我更喜欢美丽的湖泊。没有理由,就是喜欢。当然,我可以说出很多条,但我不说。为什么要说呢?站在康巴诺尔大地,我宁愿任性,宁愿放肆,宁愿怒放。
因为,康巴诺尔就是怒放的花朵。
最大的惊喜是康巴诺尔湖。美丽的湖泊,不是浪得虚名。同行的诗人冯印涛说,藏语也解释得通。二十多年前的初遇,康巴诺尔湖水域丰阔,后日渐瘦小,像多病的小姑娘。我曾担心,康巴诺尔湖会不会从草原上消失,像世界上许多湖泊那样,最终只作为名字和回忆而存在。但眼前的康巴诺尔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比我上次看到的丰腴了许多,湖水之洁净更是完全超出想象。
康巴诺尔湖是逆着时光的奇葩。
见证者并不只是我,还有它们,更重要的是它们——栖息或迁徙于康巴诺尔的鸟类。良禽择木而栖,美丽的康巴诺尔,吸引了大量鸟类在此繁衍栖息。康巴诺尔湿地已发现的鸟类有一百四十多种,如鸿雁、乌雕、金雕、黑鹳、大鸨、遗鸥等。遗鸥数量最多,有三千多只。遗鸥也在日渐减少,全世界仅存一万两千多只。康巴诺尔湿地的遗鸥占世界总量四分之一。遗鸥会不会像康巴诺尔湖,逆着时光飞翔?或许,这正是它栖息在此的缘由。
天空蓝得像康巴诺尔湖水,康巴诺尔湖水蓝得像天空,水天一色,天水共景。云朵在天空游移,也在康巴诺尔湖漂移。在这天然的巨幅水彩画中,美丽的遗鸥在嬉戏。遗鸥是中型水禽,体长约四十厘米,嘴巴和双足是鲜艳的红色,头部是纯黑色,飞翔时翅膀尖端也呈黑色,间有白色斑纹。遗鸥的相貌像极了喜剧演员。嬉戏是遗鸥的生活,也是这些精灵对康巴诺尔湖的回馈。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重温苏轼的《浣溪沙》,感触良多。遗鸥或许会为时光可逆佐证。
康巴诺尔没有漫漫长夜,因为每个夜晚都有二人台演出。
很多人分不清二人台与二人转,以为二人台和二人转是同胞姐妹。其实区别很大。虽然二者均生于民间,长于山野。二人台是戏曲,是元曲的遗风流韵。剧情往往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大俗又大雅。“康保二人台”被列入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自然因其光彩和迷人。
我当然喜欢二人台。喜欢曲调,更喜欢品咂它的味道。
二人台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小时候,每年冬天村里都有二人台演出。随便一片空地,搭起篷子——有时篷子也不搭——就是戏台。没有电,自然谈不上灯光。所谓的灯,是浸了煤油的棉球,暗夜中,冒着浓烟的火球被甩起来,如灿烂的玫瑰。火势渐弱,再往煤油桶里浸,猛又扬起,挤作一团的人受了惊吓,被侵占的舞台顿时扩大许多。观众不经意间成为演员。
每个夜晚看二人台,实在有些奢侈。可我不得不说,我喜欢这种奢侈,享受这种奢侈。二人台的相貌和神情极其欢愉,但骨子里却是悲情的。这与它生长的地域和形成的历史不无关系。坝上苦寒贫瘠,风吹草低,却鲜见牛羊。因人烟稀少,清乾隆嘉庆年间,迁山西、陕西、山东、河北等地的移民上坝,秦腔、晋剧、道情、社火、秧歌也随着来到草原,与当地的蒙古长调、民歌、坐腔等艺术形式融会糅合,演变成集表演、说唱、歌舞为一体的二人台。
那个晚上,演出的二人台既有传统剧目《挂红灯》《五哥放羊》,又有新编剧目《压糕面》。传统剧目,我童年时代就耳熟能详。听过多少遍,我自己都说不清了。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听《拉骆驼》,无论曲调还是唱词都有着击穿人心的东西。看二人台也需要想象,在对过往和人生空白的想象和填补中,更能欣赏到它的精妙,心的荒漠处会有花草疯长。有二人台陪伴,时间过得很快。据说有人专程到康巴诺尔看二人台,有上瘾者,也有好奇者。
大俗、大雅,欢欣、悲情,含蓄、奔放。油水不溶,二人台的奇巧奇妙就在于,把对立完好统一,无须斧凿,浑然天成。不妨听听《双山梁》,羞答答的姑娘这样唱:
听说是哥哥你要来
我给哥做上一顿
羊肉臊臊面条条现炸油糕
猪肉大烩菜
……
哥哥你走来小妹妹不让你走
拉住你那胳膊腕腕
拽住你那小手手
……
猪肉石是康巴诺尔又一朵奇葩,最具视觉冲击效果,是想象的盛宴。
康巴诺尔产石头,我第一次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不吃惊,但颇意外。印象中,石头属于山川河流,而不属于草原。就像鹰隼属于天空,而不是森林。如果说湖泊是草原的明珠,猪肉石算是草原的梦幻吧。唯有梦幻令人无尽想象。
康巴诺尔的石头有玛瑙石、风凌石、集骨石、菊花石、戈壁玉、玉髓等。猪肉石是枝头最耀眼的那一朵奇葩。
走进奇石一条街,我再次书生气地想,为什么叫“奇石一条街”呢?应称作“梦幻一条街”。在康保东坡肉石前驻足,毫不夸张地说,需要费很大劲儿才能抑制暗涌的口水。
既是盛宴,饕餮何妨?放肆品尝吧:五花肉、红烧肉皮、红烧猪肘、带皮红烧肉、烤猪耳、烧猪心、粉蒸猪头肉、熏猪蹄……自然的鬼斧神工加上人类的奇思妙想,材质虽然单一,盛宴却是活色生香。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东坡肉石”,据说与康保东坡肉石是姐妹石。不知台北东坡肉石产于何地,但我宁愿相信,定与梦幻有关。
石头的盛宴,梦幻的长廊。
我来了。
我又走了。
我没带走石头,但我带走了梦幻。
说到康巴诺尔,自然想到草原。卧龙图草原是康巴诺尔的豪放之花,野性之花,让人想到骏马与苍鹰。绿草如茵,可惜骏马不再奔驰,但在如洗的碧空,苍鹰依旧翱翔。
接近中午,阳光如瀑,几乎难以睁眼,就在眯眼之际,我瞥见了那个黑点。它不动,几乎是凝固的。我闭了会儿眼,想看得更清楚些,待目光撞碎阳光,它却不见了,似乎被瓦蓝的天空融化掉了。我相信自己没看错,少年的我与它常常是这样相遇的。它只是一个点儿。我总是特别好奇,那么矫健的生灵,怎会在空中静止不动?离地面那么远,如何发现并精准捕捉猎物?儿时的我,常常躺在草地上凝望天空,看白云无穷变幻,自然也为了等待苍鹰。亲眼目睹苍鹰捕击猎物,平生只有一次。更多时候,它只是嵌在天空的一个点。
我再次睁大眼睛。仍然没有。它一定飞得更高了。没什么奇怪的,卧龙图草原属于它,它却不属于卧龙图草原。
在卧龙图草原与苍鹰相遇,或曰重逢,尽管如同昙花一现,刹那绚丽,瞬间沉寂,但是足够惊喜。多么想如少年时代,躺在草地上静静等待。曾几何时,消失成为平常。而苍鹰还在,应该开心的吧,而不是遗憾。
金长城属北方,天苍苍野茫茫的北方,大风嘶吼、鹰翔苍穹的北方。
在去探访金长城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金庸笔下的萧峰。在金庸的武侠人物谱系中,我最喜欢三个人:萧峰、郭靖、黄蓉。郭靖憨笨,却有憨福,他的性格是中国文化的另一版本。黄蓉精怪,心地却善,她是灵山秀水喂出来的,钟灵毓秀于一身。萧峰则最具侠义精神,适他出场,阴霾必定一扫而空,他似乎能化解一切。我曾是金庸迷,几年前重又看了一遍1982版电视剧《天龙八部》。金长城是金世宗的杰作,与契丹人萧峰没什么关系,可他们皆属天苍苍野茫茫的北方,大风嘶吼、鹰翔苍穹的北方。
出发之前,我大略看过金长城的资料。金长城东起呼伦贝尔盟,西至大青山,如一条巨龙横贯北方草原。金长城与秦汉长城在构筑上差别较大,金长城普遍采用的是掘地为沟,屯土壕沟内沿,呈现为堑壕状。在堑壕内侧,特别是重要地段,垒筑长墙,增修副壕、副墙和马面,并构建了屯军驻兵的戍堡。位于康保境内的金长城虽然只有65公里,却是极其重要的一段,现存的金代城址就有八座。
车停下来,疾步上前。初见难免有些失望,与八达岭长城和大境门长城比起来,金长城实在太过矮小瘦弱。这怎么可以称作长城?分明就是一条被野草封盖的土埂。
且慢勿躁。
我沿着土埂由西而东,慢慢行走,慢慢辨识。那个巨形土包无疑就是城址了。询问同行的当地朋友,果然。那座城的名字很美:小兰城。城墙边长约二百米,开有东南西三门,据说早年曾出土过白瓷碗、绿釉缸、六耳铁锅等。小兰应该是女孩的名字,她与这个戍堡该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我静立着,合上眼睛,任由想象驰骋。脚下在动,沉睡的土埂迅速生长。岁月掩埋了长城的身体,但她的心脏始终在跳,血液始终在淌。它在等一个人或等一个时机。那个人是我么?无从知晓。我知道的是土埂在生长。如玉米拔节一样,我听到了清脆的嘎巴声。抚去时光的尘埃,如龙的长城重新屹立于北方大地。城们一个个复活了,九连城,土城子,当然还有小兰城。日落西方,马蹄声碎。那个叫小兰的女人,翘首站在门口,神情满是期盼和焦急。
朋友将我从金朝的黄昏中拉出来。但小兰没有远去,金长城没有远去。她,还有它,就在那里,在时间深处。流沙掩埋不住的,我能感觉到,能捕捉到。
返回途中,我发现了一株狼毒花。狼毒花又叫馒头花,少年时代我常在路边看到,那时我们叫它取灯花,一簇簇一丛丛,外白里红,像极了燃烧的火柴棒。那时,我并不知道花有毒性,只是觉得和干枝梅一样美。狼毒花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它生长的地方,其他植物难以吮吸到水分。和金长城一样,它也只属于北方。
康保有两个重要的节日:国际草原马拉松大赛、国际草原风筝节。节日是康巴诺尔的另一种绽放。
和我这个坝上人不同,外地朋友对康保的兴趣与节日有关。刚刚认识的朋友知道我是坝上人,问我知道康保吗?我笑笑说当然知道。闻朋友要参加康保草原国际马拉松大赛,比赛前一天,我专程赴康保,既是看望朋友,也为体验。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次国际性的比赛。
康保海拔高,赛道难度大,朋友说在康保跑一次马拉松,便有资格参加别的赛事。我不是很懂,我懂的是,奔跑会耗费大量氧气。有氧吧之称的康保唯独不缺氧气。这是自然对每一个到康保的人最慷慨的馈赠。遗憾的是,临时接到会议通知,当晚我便离开康保,无缘目睹比赛过程。回来的路上,我安慰自己,还有风筝节呢。
我当然看过放风筝,是在城市的广场。感觉就像看鸟在笼子里飞翔,不但没有情趣,反觉压抑。康保风筝节就不同了,是在卧龙图草原上,地广天阔。在那种地方,风筝不是扎起来的,每只风筝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朋友向我介绍,风筝节上既有专业风筝队伍,又有普通风筝爱好者。我在城市广场见到的多是普通风筝爱好者,他们的风筝多是禽鸟状的软翅风筝,简易制作的平板风筝,绘画各异的自由式风筝等。而专业风筝放的是运动风筝、串类风筝、软体风筝和各种大型风筝。据说最大的风筝面积达数千平方米。也只有在草原的天空,巨鸟才可恣肆浪漫地飞翔。
康保是坦荡的,但坦荡也偶有隐藏,比如南天门。
穿越苍茫的草滩和盛开着土豆花、胡麻花的田野后,一块巨石突现前方。巨石一侧光滑如背,另一侧刀劈斧削般,显然是硬生生被切下来的。可周遭平坦、野花盛开,觅不到巨石的母体。难道是天外来客?面对我的疑问,朋友略显神秘,说飞来石是南天门的守护神。
沿巨石旁的小道向前走一小段,便进入康保山区。草原的山虽不陡,却是挤压连绵,似乎生死相恋,难以分离。那一对恋人就是如此,双手紧紧缠绕,凌于峡谷上空,远远望去,确实像一扇天门。惊喜的是,峡谷竟有潺潺流水。康保的阳光炽烈,晃得人眩目,而峡谷间却清凉怡人。日光穿过南天门,突然间就温顺了。
隐秘的南天门或许是进入康保的另一扇门。北魏时期,曾暴发六镇起义。康保正是六镇之一,怀荒的辖地。六镇起义最终失败,北魏王朝也元气大伤。历史是单薄的,也就寥寥数语,可背后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却是无穷无尽,令人感怀。
在康保大地,想象可以无拘无束。